陆秀夫似不欲与他辩经,也未再多言,只是缓缓前行。贾旭也没有再多说,陪在一侧,也不带护卫,二人默然踱步于昌化县城之中。
此时已是入夜,昌化城中却有些热闹。与寻常县城烟花酒巷灯火通明、其他地方漆黑一片不同,不长的主街周围,各家店铺都亮着光,细看去,也无非就是售卖些糕点、小吃或是小商品。
寻常人不明所以,陆秀夫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要知道在当时,即使是最便宜的白桦皮包裹的蜡烛也要二十文一支,而店铺要营业,只点一支蜡烛显然是不够的。似这般一条街都是明亮的烛光,又要点多少根蜡烛呢?若是临安的销金窟,恩客豪富一掷千金,自然不差这仨瓜俩枣,可这些临街的杂品小店、苍蝇馆子,一晚上点个五六根、十几根蜡烛,就要花上一百至数百文,那每晚不做个几百上千文的生意,根本合不来。
几百文什么概念?从九品的县主簿、尉,年俸五十贯,换算到每天也不到一百四十文,从五品的诸州刺史,年俸一百九十贯,换算到每天也不过五百多文。
当然官员的收入不止俸禄,宋代官员待遇尤好,除年俸外,还有禄米、绫、绢、绵、薪、炭、盐等等供给,各种灰色收入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几百文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贾旭陪着陆秀夫在街上走着,见他四处观望,最后目光落在街边一处混沌(也就是馄饨)摊上,许久没有挪开,于是开口问道:“君实先生坐了一天的船,怕是饿了吧?要不我们先在街边吃点东西?”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了个“好”,便径直走了过去。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混沌摊。身后的小门房许是摊主的住家,摊子却摆在屋外的街旁,一个柴火灶上的大锅正烧着水,旁边的案几上,摊主夫妇正在忙碌着。当家的用菜刀“当当当”的剁着馅,妇人则在一旁擀皮、包混沌。小摊只点了两支蜡烛,一支就摆在案上,不然也不好干活,另一支摆在旁边的客桌上,此时还未有客人,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伏在桌上,借着烛光在看书。
摊主见二人过来,开口冲着贾旭说道:“客官今日下工了?”
陆秀夫闻言不明就里,贾旭也只是笑了笑,说了句:“来两碗混沌。”
“好咧,二位客官且坐,稍等片刻便来。”说完便将桌上已包好的混沌放入锅内。
贾旭拉着陆秀夫坐在一旁的桌子上,介绍道:“这家摊主祖上是江西人,只有笋蕨这一种馅料,味道倒是十分地道。我有时晚上无事,也会来吃上一碗,却不知君实先生是否吃得惯。”
陆秀夫答道:“朝士半江西,江淮亦多有江西馆子,只是未曾尝过此等小食。”
贾旭笑道:“那便尝尝。这是用竹笋和蕨菜拌着酱料入馅,味道极鲜美,吃完之后再饮杯花茶,更是无比的享受。”
陆秀夫对混沌的味道不甚关注,而是开口问摊主:“老丈祖上江西,却为何到此地营生?”
“嗨,还能因为啥,犯事儿了被流放了呗。”摊主说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这昌化城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听口音是听不出本地外地的,但听你这么问,就知道你定是外乡而来。这话可不要再随便问别人,你问十个人,九个半都要答是因为祖上犯罪流徙而来,遇见脸酸的,怕不是要挨打。”
陆秀夫说了一句“是晚生冒犯了”,然后转头看向一旁正在读书的少年,开口问道:“你读的是什么书?”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书皮翻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口中答道:“胡明仲(胡寅)的《叙古千文》。”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道:“朱子(朱熹)评此书‘叙事立言、昭陈法戒,实有春秋经世之志。’少年人挑此书蒙学,着实好眼力。”
那少年却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用那个年纪特有的不恭语气说道:“这哪是我挑的?是我们贾军使贾大人挑的。除了这个,还有王应麟的《三字经》、汪洙的《神童诗》,书院里的先生每日教我们背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时摊主已经端了两碗煮熟的混沌过来,一边放在桌上、说着“二位客官慢用”,一边责怪着少年:“快闭上你的嘴。贾大人设书院,白白教你读书识字,还供你早午两餐,菩萨一样的心肠,你怎的用如此语气说他?”
“我哪里有说贾大人?我说的是他们俩,连这等事都不知道。”少年辩解道,然后嘟着嘴将书合起来,塞到挂在一旁的布包里,拎着进了身后的小门房。
“这孩子。”摊主骂了一句,然后向二人堆着笑脸道:“半大孩子就是这样,二位客官不要生气。”
贾旭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和陆秀夫接过混沌吃了起来。许是真的坐了一天的船,饿得坏了,陆秀夫只是埋着头一个接一个地吃着,也不再做声。
一碗二十多个混沌很快就吃完了。贾旭起身拿起二人的碗,将中间的汤水倒在一旁的大桶里,然后又提起摊案上的水壶,给二人碗里各倒了一杯花茶,放在陆秀夫面前说道:“尝尝。”
话音刚落,街道上走来一队穿着藏蓝色外套、戴着布质大檐帽的人,边走边喊:“注意了注意了,车要来了,车要来了。”路上本就稀少的行人纷纷避让到两边,显得更是空旷。
贾旭端起茶碗说道:“看来这茶要快些喝了。”说完一抬头,牛饮一般就将一碗茶干了。
陆秀夫正看着他不解,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咯嗒咯嗒”的马蹄声和金属摩擦的“铮铮”声,似有兵马卷地而来。陆秀夫眉头微蹙,盯着街口,却见一辆四马并行的马车,拉着串成一串的四节大车,呼啸而来,然后逐渐减速,最终停在路中央。车门打开,从四节车厢中下来足有百八十人。
戴着大檐帽的人继续喊着:“快走几步,下一班车马上就到了。”下车的人便加快了脚步,有的直接拐进了巷子里,有的进了周围的店铺,还有五六人则到了摊子前,喊着摊主给他上混沌。
路中的马车很快驶走,然后另一辆马车随后便到,又是几十人从车上下来,分向各处。
陆秀夫看着这幅从未见过的景象,一时竟有些呆了。可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陆陆续续已有数辆车来了又走。主街上此时已经熙熙攘攘、到处是人,街边的各家店铺忙活着招呼客人,混沌摊周围也已经挤满了食客。
陆秀夫用迷惑的眼光看向已经站在一旁的贾旭,贾旭笑着说道:“他们在城北的铁厂做工,现在是下班了回来。”
这时一个黑瘦的青年忽然挤到一旁,手里端着一碗冒着滚烫热气的混沌,冲着陆秀夫说道:“这位先生,吃完了就赶紧让一下,还坐在那里干甚?”
陆秀夫脸上微微一红,急忙起身让座。青年大喇喇的坐在陆秀夫的位子上,刚捞了两个混沌入口,一抬头看见对面的贾旭,忽然愣住,片刻之后才想起嘴里的烫,将混沌“噗”地吐入碗中,不住的拿手扇风,用嘴哈着气。
贾旭见状一乐,开口说道:“这不是房兄弟么?”
房成低头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抬头看着贾旭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不是贾兄弟么,怎么,玩上微服私访了?”
贾旭连忙摆手,示意不要暴露他的身份,然后问道:“房兄弟怎么在这里?”
房成白了他一眼说道:“托你的福,我已经从第一期流徙营中脱罪放出了,现在是昌化军籍下良民,又怎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贾旭指了指路中一辆刚到的马车,问道:“你现在也在铁厂做工?”
提到这个,房成颇有些忿忿不平:“我原本是想入昌化军第二营的。结果因为我曾经与你发生过冲突,招兵的竟然把我给刷了下来。”
“还有此事?”贾旭奇道。
“怎么没有?”房成看贾旭一脸讶异的样子,原本以为是贾旭从中作梗,就是与他过不去,如今看来还真是不知情,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嘟嘟囔囔地说道:“你纵使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耽误他们拍你马屁。”
贾旭问道:“那你还想去第二营么?”
房成急忙说道:“怎么不想?当兵的待遇要比做工好多了,我们这些脱罪的都想去,偏偏就把我刷了下来!”
贾旭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如今住在何处?回去等我消息吧。”
房成指着东边的一条巷子说道:“就住在那里,白公馆。”
贾旭记下了地址,见这里人实在太多,也没有再与房成多说什么,拉着陆秀夫挤出了这里,继续往回走。
陆秀夫边走边看着周围的一幕幕。他惊诧于一座近期在两浙、江淮被称之为地狱的荒蛮岛上一座小县城,夜间的街道上竟如此人声鼎沸,几似不输临安;怪异于街上维持秩序的巡捕、能拉动上百人的马车、摊主父子口中包两顿饭的书院等等新奇的事物;最让他不解的,是街上人们的精神面貌,他自幼生于市井之间,近年也未入仕,在江淮两浙等地游学,到过许多城镇,有钱的招摇过市、满脸都是自得和不屑,没钱的匆匆奔波、满眼的迷茫和焦虑,却从未见过如此的一般,人人看着都是这么的精练抖擞,眼中好似都有着光。
二人终于回到府衙,在前厅中分主客落座,陆秀夫终于忍不住心中诸多疑惑,开口询问贾旭。
贾旭也详尽地为他解释。昌化军在南方黎母山中发现了一处铁矿,如今正在开采,铁矿石用轨道运到昌化进行提炼。城北建有炼铁厂,目前第一座高炉正在满负荷运转,两天出一炉铁,一年大概能炼四万万斤矿石,产近两万万斤生铁。目前正在筹备建设第二座高炉。
“一座高炉一年产两万万斤生铁!你还要建第二座!”陆秀夫惊得拍座而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贾旭。“此言当真?”
贾旭掰着手指头又算了算,然后冲着陆秀夫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没算错,两万万斤。很多么?不不不,我看还远远不够,所以我还要建第二座高炉,以后还会有第三座,第四座。”
“铁是好东西啊。”贾旭感慨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以前我们就是铁太少了,所以只能用来做武器,连农户耕田的农具尚不能保证都是铁器。当年君实先生耕读时,也没少用木耙、石犁吧。可实际上,能够用铁做到的事情,简直太多了。城北的炼厂现在是昼夜不息、三班倒地做工,每班四个时辰。可炼厂离城十余里,工人们若是用走的,每天来回就要一个多时辰,我便将铁铺在地上,制成铁轨,马车行驶在铁轨上,可以大大提高载重量,如你刚才所见,四匹马就可以拉着一百多人毫不费力地驰骋,从炼厂到城中不足一刻便到。”
他站起身,扶着陆秀夫的双肩,将呆滞的他按坐在座位上,又替他斟了一杯茶,然后继续说道:“岛上有飓风,百姓房屋多木制、竹制,难堪风吹雨打,尽管都建得低矮,也时时修补,只是每年风季仍然免不了房倒屋塌,多有伤亡。我将铁做脊梁,炼铁的残渣还可以做混凝土,盖起楼来坚固如石。城东已经在建三层楼房,这么自东向西一路建过来,待到与旧城接壤,我就叫他们都搬到免费发放的新房子里,把这里全都推倒重建。去年我到这里时,城内显户不过数千,算上隐户不到两万。而在我心目中,十年之后,此城至少要有数十万人口才是,百万人口也不是不可以。”
陆秀夫被贾旭的远大目标惊到,却过了半晌才喃喃问道:“人从何来?难道都靠流徙么?”
“那倒不至于。这才收了几千流徙罪徒,江淮两浙都已经称我这里为地狱了。我若搞来几十万,岂不是真成了活阎王?”贾旭笑道。“荆湖、四川连年征战,蒙古蛮子破家劫户,失地者甚多,我准备去那里招揽流民。”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道:“若如此便甚好。地方饱受攻伐,无力安置流民,朝廷财政也是捉襟见肘。这些流民若被劫掠北去,也是朝廷的巨大损失。若能到这里有口饭吃,也是善事,何不现在就做?”
贾旭两手一摊,苦笑着说道:“没有钱啊。现在整个昌化军,就靠我一个人养着,好在矿山是自己的,我只需给付人力费用;琼州安抚使司那里,廖叔给我两千员额的足饷,也算是稍加贴补,尽管如此,几千上万人,每人每日百文工钱,加上书院给孩子们的两顿饭钱,我最近又想着采购鸭苗,让昌化军的百姓每隔几天都能吃上顿肉……林林总总算下来,一年要投入几十万贯,而且不是交子,是现钱啊!就算我父是宰辅,家底厚,以现在这个规模也只是勉力维持。再运流民过来,我拿什么喂饱他们的嘴?”
“既如此,你又从何而来的豪情壮志,称昌化城未来要有几十万人口?”陆秀夫问道。
贾旭端起茶碗,押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搞钱的方法其实我是有的。只是无人襄助,每日被困于案牍之间,分身乏术啊。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我家大人四处为我寻访经世之才,最后请得君实先生到此的原因。君实先生若能真心助我,替我分担些政务上的繁杂事物,搞钱对我来说,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