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三月初七。
和煦的海风吹在脸上,给人以拂面的快感,同时卷着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的涌上沙滩。贾旭伸展着躯体,尽情的品味着此刻的惬意。许是受这沙沙的流水声影响,昨晚梦见自己游了一夜的泳,用尽各种姿势,与这翻腾的海浪相搏。忽而用蝶式,将碧波分在两边,奋力的扭动着腰肢,让身体有节奏的上下交替,一心只向前冲刺;忽而觉得累了、又用仰式,躺在海面上,任流水浸漫周身,也是种别样的享受;而最舒爽的当然是自由式,手脚并用,推波抚浪,打的海水啪啪作响,宛若世间最为醉人的乐章。
这般如幻的梦境,让早上醒来的贾旭无比畅意。他给还在身旁酣睡不起的王靖瑶掖好被子,心里想着,这黎族妹子,真是带劲儿。他轻声走出屋外,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太祖长拳,又做了俯卧撑若干,然后走到膳厅,碰见了也来吃早饭的吕妙晴。
“等下要不要一起去码头?”贾旭相邀道。
吕妙晴拒绝道:“我才不要去看他们哭哭啼啼。”
前几日又到了第三批流徙之民,他们从云端猝然而落,被押着奔波万里,下船时又看到码头一排排的兵甲,自认是伤春悲秋、哭天呛地。
“你们父子搞的这么多人家破人亡,真的就不怕报应么?”吕妙晴问道。
“诶诶诶,家破不假,人可没亡,我们流徙营的伤亡率是很低的。人都道琼州乃是瘴疠之地,好像一群人来了总得死个十之八九,其实只是缺乏防疫知识而已。如今流徙营中喝热水、烧艾驱虫、生石灰消毒、病患隔离,可从未有过传染疫病的流行。恰恰相反,我看这些之前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公子哥们和玉软花柔、弱不胜衣的小姐们如今也都胼手胝足、吃苦耐劳的样子,比以前可健康多了。”贾旭纠正道。“这些人依附外戚、宦官,重金贿赂求官,为的是什么?不外乎捞更多的钱而已。你吕氏也起于乡野,那些官员如何盘剥百姓,不需我跟你说,你也都见识过。他们的锦衣玉食,才是真真正正地建立在别人的家破人亡之上。不是我父子害他们,只能说是天道轮回。”
吕妙晴撇了下嘴,嘟囔着:“就你大道理多,却也没什么用,你们父子撸下来了他们,继任者也未见得就清廉,换个人再来盘剥百姓而已。”
“佛祖法力无边、普度众生,也度不尽这世间魑魅魍魉、遍地牛鬼蛇神。”贾旭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我管不了那许多,只是力所能及之下,让他们投胎一个算一个罢了。”
“投胎?”吕妙晴被贾旭的用词逗得一乐,转念再一想,可不就是如此?那些第一批的流徙之人,许多已经凭着“劳动改造”期间的优良表现,脱了罪籍,又凭着在流徙营中学的些微技能,或在工匠营中作帮工,或在城内百业中做学徒,许多女眷嫁了人成了家,当初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如今也都靠着自己的本事顶门立户,可不就是伐毛换髓、脱胎换骨?
吃完早饭,贾旭又到了书房,案几上已经堆满了文书。虽然杜韵茹已经按事项分门别类预先做好梳理,做了便条名签,依然不多时的功夫就看得贾旭头昏脑涨。随着昌化军不断地发展,各种各样杂糅的事情越来越多。当初为了尽快的控制局面和一丝不苟的推行自己的政策,到任第一天他就将整个州府、县衙,连带着原有的主簿、书办一锅端了。诸事都决于他一身,效率和执行力自然是有了,就是太累人。
好在还有个茹娘帮他整理,稍减些繁琐、增些条理。而且随着吕妙晴和王靖瑶二女入府,原本在府中受贾旭独宠的茹娘着着实实是感觉到了危机感。吕妙晴她不敢比,一开始便知自己至多是个妾室,将来总要有个主母,吕妙晴性格爽快,为人潇洒,平日并不欺辱于她,况且如今她也只是与贾旭订婚,并未成礼,住在府中别院,与贾旭并无肌肤之亲,对府中之事更是不管。只是这王靖瑶番邦蛮女,却要与她裂席割枕,虽然王靖瑶也是个直爽洒脱的性子,并不与她勾心斗角,但女人身处后宅之中,一生荣辱富贵系于一人,又怎能不与其他莺莺燕燕争上一争?若是如今只这二三人,便落了下风,将来再有新人到来,可还得了?
她倒不至于就在后宅之中与她如何尔虞我诈、争风吃醋,将贾旭搅的烦了对她也没好处。她只是更加尽心尽力的帮贾旭整理每日的文案工作。
可茹娘也就只能是帮他整理,各种事情该如何处理、规划、安排、落实,这种意见茹娘是拿不出来的,而他身边一时又没有其他可用之人,便只能每日自己劳心劳神。一年中他也几次三番致信贾似道,让他送些可用的经世人才过来帮他,贾似道却只回信说在找,叫他不要急。
前几日终于来信,说是在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处“借”得一个幕僚,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才思清丽、性格沉稳,可当大事。李庭芝惜才,初时不允,无奈他是在贾似道手下入仕、鄂州之战前后多受贾似道节制与照应,战后他本应因服母丧而去职归乡,也是贾似道在京中为他周旋,最后宋理宗一锤定音,让他夺情主持两淮制置司事。
当朝宰辅对他前前后后如此照应,要他一个幕僚,他一再不许,实在也是说不过去了,最终只能放行。
贾似道在信中特意嘱咐,此人来了之后要好好笼络。人是从李庭芝处要来了,可人家愿不愿意给你卖力,却是两码事。
那贾旭会不会用心笼络他呢?当然会的,因为信中写了,这个贾似道在李庭芝处卖了大面子给贾旭要来的年轻幕僚,名字叫做陆秀夫。
陆秀夫,字君实,后来鼎鼎大名的“宋末三杰”之一,大宋的最后一位丞相,负帝投海的悲情英雄,今年二十五岁。
他幼时就随父从老家楚州盐城迁到镇江,五岁时与哥哥陆清夫一道,拜京口名儒孟逢大、孟逢原二人为师。在孟氏学馆学习八年间,白日蕉窗论赋,夜晚抵足说诗,深得“二孟”喜欢,常言此子久后必成大材。
宋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二月,十五岁的陆秀夫参加老家盐城的县试,名列第一;四月,赴淮安府参加州试,又高居榜首;之后进入太学深造,在宝祐三年(公元1255年)再赴淮安应乡(省)试又夺第一,次年与“宋末三杰”中的另一位文天祥同登进士榜,三榜连捷,名声大噪。
只是二人之后的仕途便有了不同。文天祥是当科状元,为人才华横溢、忠愤慷慨,眼里不揉沙子,屡次上书痛陈朝中弊政,管你什么董宋臣还是贾似道,但凡有他觉得的不对的举措,向来是直斥其面、毫不留情。为此数次被弹劾、贬斥,却都能很快起复,再任要职,宋理宗称他“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
而陆秀夫与文天祥的豪气外放截然相反,他性情十分沉静,不喜张扬。虽然中了进士,却没有任官,而是继续潜心就学。却不知李庭芝用了什么手段竟请得他出山相佐,贾似道又许了他些什么东西,才让他肯远涉重波,到昌化军来?
贾旭不到晌午便在码头等候。之前快马来报,陆秀夫船到琼州,又于昨日清晨启程赴昌化,按程今日午后该到。贾旭却在码头等到申时末,也未见到琼州来的官船,直到日头即将落到海平面之下,港里才驶入几艘货船,乃是贾旭派去钦、廉、雷、化四州采购鸭苗的船只。
之前在德旺番茂老寨平乱,贾旭所部颇多夜盲症,让他认识到当世之人营养状况偏低的问题。平日里百姓吃米能吃饱就不错了,哪还吃的起肉,又管的上什么营养均衡?可叫贾旭猝然间给大家搞大量的肉来补充营养,却有些强人所难。岛上几乎没有畜牧业,与黎民交易些山中打的野味,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后来还是摸着胳膊上的蚊子包,才灵光一现,岛上虫子多,正适合养家禽啊。沿海滩涂广袤,岸上溪流众多,加上种稻的水田连阡连陌,简直是鸭子的天堂。岛上本也有农户养鸭,只是数量太少,供不得全城人吃几顿,贾旭便派船去对岸各路广购鸭苗,今日这几艘船便是其中之一。
船只靠港,各种竹筐竹篓抬到岸上,连绵不绝的“呱呱呱”的叫声甚为聒噪。贾旭正想着回府,再派快马去琼州问问怎么回事儿,却见一个着青衫的年轻人,从货船上走下,在周围一群穿短褂的船夫中显得极为显眼。待他走到近前,贾旭见其身形修长,脸庞清秀,气质温润如玉、古朴典雅,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如墨般的浓眉下,双眼深邃、目光灼灼。
来人见到贾旭,稍加打量了一下,然后拱手行礼,开口说道:“这位可是贾军使?”
贾旭急忙拱手还礼,问道:“先生可是陆君实?”
来人答道:“正是不才。”
贾旭大喜道:“我还道先生有什么事情耽搁,今日不来了,还想着派人去琼州问问。却没想这便相见了。”
他一边帮陆秀夫摘取粘在身上的鸭毛,一边问道:“信上说先生是坐官船而来,却如何搞成这样?”
陆秀夫答道:“官船遇暗流搁浅,刚好这几艘货船路过,我便转乘货船而来,勿了些时辰,还望军使大人莫怪。”
“不会不会,我还觉得委屈了先生。”贾旭说道。
他将陆秀夫引到车驾跟前,请陆秀夫上车回府,陆秀夫却抬头望着眼前日暮中的县城,问:“贵衙距此处远近?”
贾旭答道:“不远,乘车只一刻,步行半小时便到。”
陆秀夫点了点头,问贾旭道:“乘了两日的船,舱中逼仄。不才想走着回去,不知可否?”
贾旭闻言,知道他是想看看昌化县,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人是请来了,但是愿不愿意为他效力,还是要陆秀夫自己决定。也许对他的考校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那又有什么不可?”贾旭答道。“我平素也都是走着往来码头与府衙之间,今日是怕先生舟车劳顿,方才备下车马。既然先生觉得船中闷,想透透气,那我就陪着先生走回去。”
贾旭叫车马自先回去,然后二人自码头开始往回走。一路上陆秀夫步伐甚缓,只是四处打量,并不说话。倒是贾旭先开口问道:“君实先生在两浙,可听说过我这昌化军?”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道:“颇有耳闻。”
“哦?”贾旭奇道。“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陆秀夫语气平淡地说出两个字:“地狱。”
贾旭一愣,然后哈哈笑道:“地狱?哈哈哈,好啊。地狱便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秀夫问道:“军使大人对佛家有所研究?”
贾旭摇头说道:“不敢,佛家意念邃远,《地藏菩萨本愿经》道理艰深,我哪敢说自己有什么研究?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即有所悟。”陆秀夫说道:“还望军使大人少行雷霆之事,多些菩萨心肠。”
世人皆言陆秀夫才华干练,但是个性怪癖,没有朋友,贾旭如今算是知道原因了——说话真是不中听。这才见面片刻,就开始劝上自己了?
贾旭虽然十分渴慕陆秀夫,希望将他召至麾下辅佐自己,可前提是陆秀夫能够接受他的理念,至少不能激烈反对,不然将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招到手下跟自己唱反调,否则岂不是脑子有病?
所以招揽归招揽,该辩的还是要辩。
“菩萨心肠当然是有的。”贾旭说道:“我与菩萨一样,有大宏愿。”
陆秀夫问道:“是何宏愿?”
贾旭答:“普度众生。”
陆秀夫闻言不语,半晌后方说:“心有宏愿,便当身体力行才是。如今牧守一方、治政一年,就落下个‘地狱’之名,却是如何?”
贾旭轻笑了几声,问道:“说我这里是地狱地,怕不都是些官绅、学士吧?”他也不待陆秀夫回答,继续说道:“在我心中,众生二字,含蕴颇多,我也不细说。单问君实先生,官绅是众生,百姓是不是众生?孰众?我闻君实先生幼时,江淮水旱连年,田地绝收,饿殍载道,令尊携家眷逃荒至京口,寄居在堂舅家中,那时君实先生一家,算不算众生?后随‘二孟’治学,也要参加耕地、放牛、打扫等劳动,彼时君实先生泥腿市俗,算不算众生?还是金榜高中之后,悠游太学,入募使君,往来车架,衣食无忧,如此才算得众生?或是有天那些鲜衣怒马之辈,被贬斥黜陟,流入市井之间,就又不算众生了?”
贾旭连番发问,陆秀夫只是沉吟不语。贾旭却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菩萨眼中,无论锦衣玉食,还是豕衣丐食,皆是众生,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