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旭最后的这番话,不仅在厅内诸人之中引起了巨大的骚动,更是直接引爆了整个县城。
从第二日起,设在城内各处的招募点,就被来应募的人山人海所淹没。这可能是自设古儋州以后千百年来,这个地方的百姓对官府的要求响应得最热烈的一次。
几乎就是开募当天,书办、塾师这类岗位就募满了。那些往日高洁清冷、孤芳自赏的读书人们,此刻竟也毫不在乎仪态,在招募点门口你推我搡、拉扯撕拽,为了在排队中靠前一个位置,唾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成功应募者走出招募点时手舞足蹈者有之,纵声高歌者有之,因过于兴奋而晕倒者亦有之,甚至让人怀疑这不是招募书办,而是科举发了榜。未成的当街失声大哭者不少,更多的则是喋喋不休、满脸不忿,在门口大骂招募之人有眼无珠,不识自身惊世才学。骂的人多了,可能是互相壮了胆,竟有数人提袍撸袖要冲进去揍招募者,结果反被现场维持秩序的兵士打了一顿,只能鼻青脸肿地、叫着世风日下、有辱斯文,一瘸一拐着离去。
军队、巡捕营、工匠营的招募则是要慢一些,倒不是应募者不多,反而是太多,因此需要精挑细选、优中选优。设在原县衙的工匠营招募点内就像个杂耍场。由于贾旭之前“一技之长”的标准过于宽泛,无论是正经的手艺人、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还是一些平日突发的奇思妙想,莫不到此一试前程、碰碰运气,搞得负责招募的金鸿超一个头两个大。
之前贾旭特意强调,无论是何样人来应募匠营,都一定要让他充分展示,并以礼相待。甚至在招募期内多次看见贾旭亲自来到现场,也没有排场仪仗,就穿着普通衣衫,埋在人群中乐呵呵的看热闹。金鸿超能怎么办?也只能耐着性子对这些不着调的家伙们笑脸相迎,然后按贾旭所说,对各人的才艺详加记录。
“公子你看,这个小人儿会动诶!”茹娘枕在贾旭的腿上惊奇地赞叹道。贾旭低头看着正在摆弄鸡……机巧小玩具的茹娘笑着说道:“这个东西的构思确实很精妙,已经实现了简单的机械传动。还有这个地方,居然是齿轮,简直难以想象。这个叫胡维涛的真的是个人才,我得让金鸿超务必将他招募进来。”
“公子说的这些东西奴不懂,奴只是知道很好玩。”茹娘着实喜欢手中这个木制机械小人儿,抬头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贾旭问道:“真的好想去那个工匠营的招募现场去看看。”
贾旭伸手低拂她的如瀑秀发,心里想着你也就口头说说,之前叫你去的时候,你把头来回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宋理宗推崇理学二十余年,社会风气不可避免地向保守方向转变,与之前盛唐和北宋的开放不可同日而语。此时的南宋部分地区,女子甚至已经开始流行裹脚了。
好在昌化军地处偏远,生活艰苦,女子还是主要劳力,也没几个家庭有那个能力让女子脱产,白白养在屋里,所以这股歪风邪气在这里刮的还不是那么盛。也同样是因为昌化军地处偏远,人口稀少,贾旭要想完成自己将来的报负,更是要解放妇女的生产力。
但是与社会风气的对抗不是一蹴而就的,贾旭可不想一下子就站在掌握当代话语权的理学的对立面,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观念的转变,需要一个又一个微小的突破口,一点一点地慢慢撬动。
医护卫生营的设立就是他的一次尝试。虽然只是招募五十名健妇、专设女营,虽然有官府强力背书,但是医护卫生营的招募,还是在县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想来应募的健妇其实不少,但也有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者们就守在招募点门口,对前来应募的女子破口大骂,说她们有伤风化、坏了体统。甚至有不少已经报了名、选中了的健妇,因为家中男人受不了街坊邻居的冷嘲热讽、含沙射影而无奈地来退掉名额。
这样的事让贾旭知道了当世思想封建顽固程度之深,转变之不易。而贾旭不知道的是,这些“德高望重”的老者们骂跑了别人,私下却悄悄地给自家女眷报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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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六月初二。廖莹中率琼州安抚使司的官军,押着原属昌化、感恩二县的百姓回到新昌化县时,看到的是与前次路过时完全不同的景象。
街道还是那个街道,人还是那么些个人,但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却大不相同——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尤其是看到应募的昌化军新兵,胸前别着红色的大绒花,站成整齐的一行,洋溢着喜悦的表情,正在向家人们告别;长辈脸上尽是欣慰和鼓励,拍着自己子侄的肩膀说到了军营里后要听军使大人的话好好干,不要怕苦怕累;就连邻居家的小女娃,也羞涩的扒着参差的院墙,透过篱笆间的缝隙向他们暗送秋波。
这让路过的安抚使司的军士们煞是不忿,都一样是当兵的苦哈哈,偏偏他们在神气什么?
一名廖莹中的亲卫,跟着队伍走着走着,看见一只放在路边的背篓,忽然不知怎地就心头火起,几步赶上去,扬起大脚将它踢得老高。背篓的主人赶回,看见刚买的物什撒了一地,抬头瞧了一眼趾高气昂的廖莹中亲卫,终是敢怒不敢言,复又低头默不作声地捡拾起来。
这时忽然从一旁的小巷中窜出一人,身材高大,外披轻甲,手中拿着衙役们惯用的哨棒,指着廖莹中的亲卫说道:“你……你这家……家伙,按……按照治……治安管理条……条例第……第三十一条,故意损……损坏他……他人财物……要……要赔……赔……赔偿!”
被指的廖莹中亲卫和身边几个同行之人见状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走上前,用手中长刀的刀鞘点着来人的胸膛,骂道:“哪掉出来的小结巴,也敢管你爷爷们的闲事?趁爷爷们现在忙着正事儿,没功夫搭理你,还不赶紧滚?”
来人却丝毫不惧,依然坚定不退,嘴里背着条文:“第……第二十四条,侮辱他……他人要道……道……道歉!第……第六……六条,袭击巡……巡捕营者要……要逮捕!”
几名廖莹中的亲卫纷纷骂骂咧咧地围上来就要教训这个管闲事的。这时小巷内陆续又冲出数个披轻甲、拿哨棒的人,将双方隔开。为首的回头看了眼结巴,嘴里嘟囔了一句“你个憨货,真是什么人都敢管,又给我惹麻烦”,转回头来却义正言辞地说道:“诸位连续违反昌化军治安管理条例,公然在街上袭击巡捕营,还请诸位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吧。”
“我顶你个肺啊,你算个什么东西敢管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廖莹中的亲卫骂骂咧咧地说着。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是昌化军巡捕营第七队队正刘兆岩。(那憨小子也在喊‘我……我叫李……李东’)你在我昌化军的地界上违反了昌化军使颁布的治安管理条例,我就有对你进行管教、处罚乃至拘捕的权利!”来人也毫不退让。
“那老子就让你知道,老子是廖——”
“住嘴!”此时一名英武的将官走过来,先是抡圆了给犟嘴的亲卫一个大嘴巴,将他扇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然后转过身拱手行了个礼说道:“在下是廖安抚使帐下亲卫营指挥张思宇,这几人乃我营中所属。虽然确实不知好歹,触犯了昌化军的条例,但不知是否可以给在下个面子,让我带回营去依我琼州军法处置?”
刘兆岩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回礼说道:“见过张指挥使。我家军使大人说过,无论是谁,都要一视同仁,依律处理。不过既然是廖安抚使的亲兵,那自然应当有所不同,希望张指挥使将其带回营中严加管教。”
“那是自然!”张思宇再次拱手行礼,说了句“多谢”,然后转回身一扬手,围上来十多名亲卫,将闹事的几人摁住带走了。
街上发生的这点小事并未引起什么波澜。贾旭在新县衙(原州衙)门口迎接廖莹中,二人相见甚欢。
“文轩果然少年不凡啊。这才短短一个月,城中就焕然一新。”廖莹中进门口就赞不绝口的说道。
贾旭笑着说道:“廖叔谬赞了,哪有什么变化嘛。”
“诶,变化不在外物,而在人心。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了。”廖莹中走进前厅,与贾旭推让几番,终于在客座上坐下,然后继续说道:“我在南面时多少也听到了些你这里的消息,动作搞得不小嘛。又募兵、又募官、又授田。虽然我与主公会为你尽力隔绝官面上的信息,但是你如果动静搞得太大,在岛上的一州三军引起骚动,总是要费大把的精力去弹压。”
贾旭也没有去坐主座,而是坐在了廖莹中的下首。“岛上一共就十一个县,我一下子就废了俩,还尽迁其民,动静已然是不小了。现在我想低调,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廖莹中说道:“你自在你自己的属境内折腾,再加之手中有圣旨,你废县、募兵,均是依旨意行事,别人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募官、授田,乃是动摇岛内官绅的根基,故而极为引人注目。”
他顿了顿,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这些人在这边陲之地、穷乡僻壤,数百年来维持自己一世又一世的养尊处优,靠的是什么?不外乎朝廷里无人愿意来此做官,我听说还有人授了琼州的官,找借口几年都不来赴任,就在京中托关系找门路,直到改任他处。就算来了的,也无心政事,就想着赶紧捞上一笔,然后熬到任期结束。而本地世家数百年经营,盘根错节,把控各衙门的基层小吏,让这些本就无心作为的官员也不得不依仗于他们。这才让他们数百年来,不管城头变幻谁家旗帜,都能巍然不动。”
“而你如今,募官之举破其垄断基层之势,所有田产缴公后以租授田、禁绝买卖则断其兼并之利。”廖莹中警告道:“如此一来,你的根基倒是牢固了,岛内官绅的根基却要被你挖断了!你如今举动极为引人注目,稍有不慎,就要引来岛内官绅群起而攻!对这一点,你一定不可等闲视之。”
贾旭心想过不了多久,自家那位大人贾似道就要受全天下的围攻了,岛内这么几个官绅又算得了什么。但他面上依然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道:“我知廖叔此言全然是为我考虑,只是小子所作所为,非是为了己身。小子要是图个荣华富贵,临安城中美景、美酒、美人儿,什么样的好物没有?我何必到天涯海角来遭这般别人看不见的罪?我会尽力低调行事,但若是实在低调不了,我却也不能因为怕了他们而束手束脚。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廖莹中沉默半晌,终于叹息一声,说道:“年轻气盛啊。不过这样也好,不气盛又怎么能叫年轻人呢?既然心有所向,希望你的意志可以一直如此坚定。欲做大基业,栉风沐雨、筚路蓝缕,非志坚者不足以成事。至于外面那些人,老夫帮你尽力转阖,实在不行,也就陪你一同承受便是,也算还了丞相大人这二十多年的恩情!”
贾旭从座位上站起,朝向廖莹中长揖到地。“多谢廖叔支持,我家大人能得廖叔尽力辅佐,真是幸事!”
廖莹中将贾旭扶起,待贾旭在下首重新坐定,又开口问道:“你在城中招了这些人过来,授田倒也罢了,俸禄从而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