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德与贾似道在城门内相见时已是酉时。
二人在江淮时便是多年的文武搭档,之前又联手援川,配合一直很融洽。今日又在鄂州城会师,一个说着“感谢景修(吕文德字)兄率军来援、解阖城倒悬之苦”,一个说着“多谢师宪(贾似道字)兄出城接应、救将士倾覆之危”,真是宾主尽欢,相见恨晚。
几经寒暄,又与数名初次相见的文武相互引荐,忙了好半天。贾似道还要邀吕文德回府衙设宴接风,却被吕文德拉到一旁,屏退旁人说道:
“师宪兄,我此次率军前来,除支援鄂州城之外,还另有要事。只是……愚弟也是奉旨行事,还希望师宪千万不要误会。”
听到吕文德竟然如此说辞,贾似道敛起笑容,微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景修兄此言何意?”
吕文德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双手递给了贾似道。
贾似道单手接过,却斜眸看向吕文德说道:“是不是待我沐浴更衣、焚香设案,才好接旨?”
吕文德苦笑着拱手说道:“师宪兄这是要羞死我了。你且先看旨意,再由我分说。”
贾似道将圣旨展开缓缓读着,表情从一脸凝重,逐渐变为思索玩味。中间还几次抬眼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贾旭。
始终关注着贾似道表情的吕文德也不禁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对那名少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的等着贾似道,捧着圣旨看了许久,终于开口说话道:
“我在城中困守多日,与朝中之事还是断了联系。此事是何人所奏?”
“监察御史饶应子。”吕文德又一拱手答道。
“那就是吴潜这个狗贼了。”贾似道负手在原地左右踱了几步说道:“这些人纠结于我乃恩荫而非进士出身、以及我年轻时一些的琐事不放,自诩道德模范,在朝中一向与我不对付,却不想挑在这时出此毒计阴我!”
他越说越气,伸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旁边的椅背:“现在城外十几万蒙古军,其中光骑兵就数万,游骑斥候遍地都是。集精锐、列严阵,出而战之尚不能胜,他们居然叫我在这个时候突围移司去黄州?黄州在鄂州以东,中间正好隔了一个蒙古大营!”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我等困守孤城,直面敌缨,为国奋战,却不想依然躲不了千里之外的朝中,这帮宵小的恶毒算计!”
贾似道见吕文德始终躬身拱手,也不搭话,便轻拍着他的手臂说道:“此事与景修兄无关,兄且不要多心。”
吕文德这才抬身站起说道:“毅夫(吴潜字)公此举确实有些小家子气了。我猜他倒不是真的要逼师宪兄去突围送死,而就是要让你抗旨?那样纵使最后胜了,战后亦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托辞,陛下总不能拿兄怎么样,但是议功之时,他便又多了许多口舌之机,才好以此为由,在朝堂之上压兄一头。”
贾似道点了点头,又再思索了片刻,扬手招贾旭过来。
贾旭此时也在一旁默默的观察着吕文德。这个在南宋末期赫赫有名的干城之将,一张国字脸,中等身材,躯体挺拔,目光如炬。在贾似道面前虽然执礼甚重,实则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自傲,让人觉得无甚谄媚,不卑不亢。
他见贾似道唤他,便走上前去。
“却不知这位姿容甚伟的少年英雄是谁?”吕文德问道。
贾似道哈哈一笑说道:“景修兄说笑了。这是犬子贾旭,字文轩,此次随我出征,跟在左右长长见识。旭儿,还不快快见过吕将军?”
贾旭冲着吕文德行礼说道:“将军国之藩篱,晚辈今日得以拜见将军,真乃幸事。”
“贤侄真是客气了。我与你父亲相交多年,师宪当年也是风流倜傥、翩翩才子,今日见你,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吕文德继续寒暄着。
贾似道却将话头接过说道:“青出于蓝,此话不假。而胜于蓝之处,也不仅仅是姿貌啊。景修兄,不瞒你说,十余日前,我儿便已料到朝廷当有移司之议。以公心论之,移司之事倒也算谋国之策,无甚不妥。只是提出的人物和时机掌握不好,或者说掌握的正好,就不能不让人心生顾虑啊。”
吕文德听说贾旭早已料到此事,心下颇为惊奇,看了看他,用一种考校的语气问道:“那贤侄今时又怎么看?”
贾旭心想你连什么事儿都没告诉我就问我怎么看,真当我神算子呢?他不动声色的转向贾似道说道:“吕将军胸有成竹,必有高见。”
吕文德对他实则有些不恭的态度竟不以为忤,反而用颇为赞赏的语气对贾似道说道:“令公子着实聪慧。不瞒师宪兄,此事我确实有些谋划,可供兄思虑参详。”
听吕文德这么说,贾似道向他行了个礼说道:“请景修兄赐教。”
“不敢,不敢。”吕文德急忙双手扶起贾似道说道:“移司之意,从通盘谋划来说,并无不妥,甚至可称良策,才使得师宪兄不便不从其计。既然如此,兄便真的移司就是了。而且,今晚就移!”
贾似道又微微眯起了双眼。“此话怎讲?”
“我率军东来,沿途已经肃清了敌军游骑斥候,如今西路至汉阳、复州的通道,暂无蒙古军袭扰。且我军今日破敌拦阻,又在城外扎营,敌必以为我后方还有援军将至,正待我接应,三五日内,当派重兵攻我营寨,而不会往汉阳方向发兵。”吕文德解释道:“此时师宪兄带一路轻骑,今晚便趁夜而行,西去汉阳,再从南路沿嘉鱼、咸宁、大冶而绕至黄州,三五日便到。而我在鄂州西城外营寨,依仗城墙坚守三天。待三天后我弃营入城,敌纵使察觉有异,追之亦不及矣。”
最后吕文德说道:“当然,这是在我率军来援鄂州途中收到圣旨后,想到师宪兄将面临之难处,代兄做了些谋划,也只是建议,最终如何取舍,兄是否别有良策,还是要由师宪兄自己定夺。”
贾似道负手沉思,在原地踱了几步,抬头看向贾旭。
贾旭心想自己虽然只知道历史的大致脉络,而并不清楚细节之处,却也没有做什么改变历史的事情,一切都还按照原来的轨迹进行,那么贾似道此次突围移司,必然是成功的。不然后面也就没有贾似道那么多戏份,历史对他的评价可能会是一个忠君殉国的回头浪子,而不是权奸了。
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贾旭冲着贾似道微微点了点头,又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可贾似道依然在那思考了半晌,权衡了许久的利弊,最后才点了点头说道:“那便如景修兄谋划,事不宜迟,我稍做准备,今晚就走!既然圣上有旨、形势有需,为家国计,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贾某也得去走一遭了!”
决心既下,反而洒脱的贾似道,让吕文德也不禁有些钦佩。他之所以愿与贾似道交好,在朝中为自己寻找靠山固然是主要原因。除此之外,与当世苦读经典、进士及第、按部就班的官员相比,贾似道纨绔出身,遇事时带着一股匪气,反而比那些道学模范、古板士大夫更和他的胃口。
吕文德继续为贾似道谋划道:“师宪移司之事,先不要与城内其他官员说,以防引起议论甚至骚动,走漏了风声,则于师宪此行大不利!只消遣人回衙取来印信,召集心腹亲卫随行便可。师宪兄此次西行,我将我的亲卫营指挥孙虎臣与麾下七百精骑尽付于兄麾下,充作护卫之用。兄不要推辞,只要鄂州城不破,我要这些亲卫整日在身边围着也是无用,鄂州城若是破了,再多亲卫也更是无用!至于你我交接之事,明日我再与城中官员交代,圣旨在手,他们翻不出什么浪来。”
贾似道点了点头说道:“景修兄为我谋划至此,我甚是感怀。你我自淮西开始,相交多年,虚情假意的废话不必多说,今后但有似道的好处,便也绝不会叫景修兄吃亏!只是如今还有一事相求——我儿贾旭,便留在城中。”
贾似道用眼神制止了想要开口说话的贾旭,然后继续说道:“我贾氏三代单传,若是似道此行有什么不测,我就将我儿托付给景修兄了。不求什么前程似锦,只望景修兄届时护他周全,保他做个富家翁、安度此生便好。”
吕文德正色答道:“师宪兄多虑了,此行必定一帆风顺,绝不会有什么不测!”说完他又单手扶颚,看着贾旭说道:“至于你家这小子……长的一表人才,又聪慧过人,我着实喜欢。我家妙晴,小时候师宪兄也见过,模样俊俏,脾气也……呃也不错,今年十五岁了,还没许过人家。不如你我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从今往后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女儿就是你女儿,如此一来,师宪兄当可安心了?”
贾似道闻言大喜。“如此甚好,甚好啊!”
贾旭心里却暗暗叫苦,这个年代就流行给别人送媳妇的吗?考验这么大的吗?这才隔了十几天,家里一个还没搞定呢,又送来一个,还依然是未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