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凌夜眉宇初动,随之睁醒,却发现处境有些颠簸,似在车里,便下意识地去看周边,才知道自己躺在这车厢里侧的中座,身上还盖着厚实的绒毯,而那员外和仆从则是坐在两边,分别裹着一件白裘披风和一张毛毯。
嘚。
听声传来,便看去,也才发现:这车厢中间还置有棋台,而今那主仆二人正在静心对弈。
嘚。
栓子坐在凌夜的左手边,他在落子前并未过多思量,但落子后所促成的局面却让员外陷入沉思。看他把手放在棋坛之中,虽在摸索了小片刻之后拿取一枚白棋,却也只是那么拿捏在指间转玩,多是思棋不定,寻不出个破解之法。
骨碌碌……
小有颠簸之后,耳边传来的车轮声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凌夜亦觉视界清明,才见窗外阴云压境,遥感车外北风嗡鸣。
骨碌碌……
看这一行队伍,马鬃飘摆不定,乘客抬手遮睛。谁人只目送半程便又见斜风,好一个未午之后,却阴云遮天,风压过境,让这旷野之中时而躁动时而宁静,似令狂风去召唤暴雨,而乌云正酝酿雷鸣。
呼呜——
天,更黑了。
首驾中,车厢内。
那员外捻棋片刻,随后突地释然一笑,便将手中拿捏着的棋子松落归坛,却是转头问向凌夜这边:“醒了。”
栓子一怔,也转头看来。
凌夜一默,随后强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先向栓子抱手一致,便转向员外道谢:“多谢。”
那员外微微一笑,便仰头靠住窗沿,并动手将裹在颈前的披风拉好掖住,安然闭目道:“听。——那不是风,是雨之将临。”
凌夜沉默,禁不住转头看向对方脑后的车窗。车有颠簸,风却吻窗,便见帘子向它挥手,算是道别。
那窗外,遍是黑压压的感觉,就连天边的鱼肚白也慢慢被阴暗蚕食,放眼望去,就连那几株被时光掠过的野树都分不清枝体,更别说看得更远。
“……”凌夜沉默,明明悍风不止,怎般阴云笼罩,那呼啸,却让他感到平静。他不懂,便不再去想,是将双手放下,本无想法,却又禁不住看向前方棋局。
见他这样,栓子不由微微一笑,便着手去收整棋子:“来弈一局否?”
那员外脑袋一怔,却是因为意外对方能把那几个字说得清楚分明,随后便睁眼看向凌夜,稍作打量后说道:“对了,还未问你。”
凌夜略有一默,随后轻慢摇头道:“凌夜。”
“‘凌’夜……”员外禁不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随后便微微一笑,重新仰靠回去闭目养神道:“若论年算,你便是叫我这个恩人一声爷爷,却也不算过分。”
栓子一怔,随后又摇头一笑,便继续收整棋子,不再多管二人了。
凌夜缄默一时,随后便转头望向了栓子那边的窗口:“看您衣上柳叶成纹,袖上还有三枚柳叶聚尾开头,莫不成……姓柳么?”
栓子一怔,禁不住抬头看向老爷,但对方却在眉头舒展时睁眼看向了凌夜那边,又是好一番审视之后才叹然摇头道:“唉……看来确如阿周所说。有子如你,多半携灾带祸。”
凌夜微微一牵嘴角,说话时犹如死水一般波澜不起:“天灾还能躲。但人祸,怎么躲。”
那员外一默,随后便重新闭上了眼睛:“夫名柳平原,虽年近半百,生得一儿两女,但奈何天公爱才,早将我那孩儿带走。是如今,两女有成,却膝下无子。”便睁眸,看向那少年侧脸:“若你愿意,可入我家门,当做义子。”
“唉……”栓子禁不住心中一叹,也正好将棋子收好,便仰靠到门框之上,自顾自地闭目养神了。
凌夜缄默一时,目光也越垂越低,到后来,却是道:“人鬼殊途,幽明异路。似我这种孤魂野鬼,还是不要祸害旁人为好。”
那员外一动不动地望着凌夜看了好一会儿,尽管心有一丝小到几乎不存在的期盼或不甘,但最终还是没有从那张脸上看到一丝可能,便转眸看向窗外,去观那阴天暗地:“对于旁人而言,是人是鬼,你说的不算。”
凌夜沉默未语,后来嘴角上浮现一抹笑容,只是未有多留,便随着他的转眸而化作言语:“天不违心,地不违人。便有那个造化,也还是不要再遇。”
彼时沉默,心也无声。
阴暗之境,雷暴突醒:“箜——”
“轰隆隆……”雷鸣不久,细雨才降,又瞬间暴雨倾盆:“哗哗哗……”
……
场雨无边,浇入黑夜。
一行人已在林中停下,早有人砍来小树做桩,脚夫和家丁也分别将两辆货车上存放的两箱雨布拿过来摊开撑好,而后挖坑的挖坑,沉桩的沉桩,控马的控马,稳车的稳车,待到棚柱竖起,便遮雨布,虽没有长杆举顶,但那几个护院却是身手不俗,只是合力拿住边角,便从前飞跃,落地时已在棚柱后方,两大块雨布便就此遮上,封了顶。遂见脚夫拿绳赶去捆扎,几个家丁则去边角打定地桩。
噔!
腾!
呼呜——
一时间,夯砸声和拉绳声此起彼伏,但不消多久,众人便相继完工,乃开始围车聚马。
“吁——”
“快快快……”
“别惊了马!老爷和小姐还在车里呢!”
轰隆隆……
雷鸣耀空,是作明灯。不多久,车同马匹便全都驶入棚中。看左侧四车并排,虽用梯台架着前身,但依旧有些倾斜,是以水滴不止。而马匹在右,分别栓在一根夯在它们跟前的地桩之上。
如此看来,这雨棚也是不小,不过中间留空不大,大部分的护院、家丁和脚夫门全都在此聚着,正在着手拍打或整理自己湿漉漉的衣发或装具。
吱——分明是暴雨当头,但人在车内走动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和鲜明,阿周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原来是夏奴扶着二小姐从车厢内走了出来。
箜——!
这雷霆不知看到多少丑恶才如此愤怒,它的咆哮足将整个夜空轰明一息。那当头,二小姐不由转首望空,但最后摇头,且扶着夏奴和车框沿梯下来。
哗哗哗……
雨似天公落泪,要把一切罪孽冲刷干净,可惜带走的只有表象,而一切从未变改。
吱……
柳员外也领着栓子出了车厢,但转目一观众人模样便不由摇头暗叹,便扶着车身下来,一边着手整理衣衫,同时走向棚边:“此一路舟车劳顿,属实难为了你们。”
伍长一笑,但并未去看走到自己身旁停下的家主,而是举目去观望这林中的湿亮,感受那份掺杂在泥土之中的清新:“车上备存的干柴尽都湿了,火是生不起来了。”
柳员外微微一笑,便坦然负手,去观林中幽静,只言心中所想:“此之后,每多一场,便暖一分。”
“唪。”伍长微笑,旋即又洒然失笑,便转身去往部众那边:“哪位好心人愿意主动牺牲些衣角边料?”
众家丁方才闻声看来,他便道:“只要有伙计愿作牺牲,我便将老爷座驾内的棋台拆来生火,只要能够将湿柴烘干,今夜雨便再大,各位也无须受寒。若还是不够,便将小姐座驾里的木桌也一并拆来。”
有闻此言,其他人还未如何,那边正在着手给二小姐整理后衣领的夏奴却不满了起来:“你说拆就拆呀?那桌子是拿来放水吃饭和趴来睡觉的,你给拆了治火,我和小姐要是困了累了,趴你身上去?”
众人一愣,声息顿止。
“你这笨蛋!”二小姐气得原地一跺脚,随后又转身往夏奴的脑袋上赏了一个枣子:“瞎说什么呢!”
“我、”阿奴多少有些委屈,抬手捂着脑包也按不住心中郁闷,只好嘟嘟囔囔地垂下脑袋认错:“话糙理不糙嘛……”
二小姐板着脸蛋盯了夏奴一会儿,却犹感郁闷,便气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而后转身就回往车厢道:“再是口无遮拦,看我回去不让姐姐给你教训。”
“别啊小姐!”夏奴闻言惊呼,慌忙便跟过去认错求情:“小姐~~啊——,阿奴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就绕了阿奴吧,我不能去见大小姐,她上次就说了,要是我……”
随着二人回车,那主仆二人之间的对话声也被雷鸣和暴雨掩盖,却是因为距离和阻挡而慢慢听不清了。
“……”众人相视无语,扎巴了半天眼睛也没人说话。
“唉……”柳员外由衷一叹,多是妥协和无奈,便苦笑望远,虽言辞苦涩,却也禁不住其中思念:“确是一物降一物,这妮子也只有念安能治。”
轰隆隆……
雷声远了,但光垂幸,只是转瞬即逝,只辉映了他负手望天的身影罢了。
车厢内。
凌夜靠窗而眠,虽是坐着,但已经睡去良久。似乎这雨夜的喧嚣,才对他心中的宁静。
那一夜,凌夜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在一片浅海之中,一直心无旁骛地往前趟着走,前线已染秋。
彼时,他好似从自己变成了别人,或是从凡灵变成了神明,只望着那个自己,或自己的躯壳一步一步往前跨,直到他越蹚越深,待到海水及臀时,黎明也破晓,便见红日冒尖,火水绵绵。
他又归了躯壳,站在那里望着红日出生,虽满目绚烂却无神采,虽天水一线却无倒影,更没个心思,身神皆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