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阴。
某城镇南部,远外旷野。
凌云志走在前面,默然行步。他的身影算不上落寞,但有凉风萧瑟。
凌夜跟在更后面,一路低着头。彼此之间,这将近三四丈的距离已经足够遥远。
他们早就离开了河阳,但这一路却不曾兜兜转转。因为凌云志一直都在向前走。他没有停下过,途中也没有什么障碍出来挡过路。
没有果腹,没有饮水,没有交流。
凌夜干裂脱皮的嘴唇因此泛白,沉寂的心神也因此空洞。
麻木,是这前后二者的一路。
……
京城,段府。
东厢庭院,段志感的厢房。
嘚、嘚。
领队的侍女腾出右手轻敲叩了两下房门,但她没有抬头去看,而是望着自己手上的托盘,或其上放着的事物。
那托盘被她用左手臂平托着,上面摆放着三盘精致的糕点。不只是她,后面候着的三位侍女也都用托盘端着餐茶果品,但用双手端着。
而今,敲门声已经沉寂稍久,可室内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于是,那领队的侍女便禁不住沉默下来,只是不久便是。
简短的沉默后,她便隔着房门向内里之人俯首示敬,遂轻轻推开两扇房门,便用双手端住托盘,神色恭敬地走了进去。后方的三个侍女也纷纷向室内鞠首示敬,遂姿态恭敬、步态严谨地跟了进去。
……
无名旷野,寥寥丛声。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步步行,难有回头难为终。
凌云志一直低垂着眼帘,可那漫漫过路的草地却无法波及他的目潭,只是丛影掠过早无衷。
不是空洞,没有落寞。不是失神,没有焦点,没有沉默。只是没有情绪,只是没有关怀。
凌夜一路沉默,也是目里失神,早已心中失怀。
这一路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也没有关注过。
他只是机械地跟着往前走,若是那人转动了方向或者停留,他应该能够感觉到的。若是那人跟自己说话或者作出任何形式的交流,他应该能够及时响应的。
可惜,他没有。
这一路太久,漫漫循丛直到远镇出。
只是,不等他们慢慢靠近那座远景,却突然有人从那边飞纵而出。
呼!呼!
来者是药房先生,他将拿着水袋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里还搂抱着两个荷包鸡。他们之间距离有些远,却也只能经受他简单的几个凌空飞渡和飞鸟点地。
呼!
他在凌云志的左前方飘然落地,可凌云志却根本不曾看他,眼下更没有任何的停留。
药房先生深为沉默,随后便转目看向了后方的凌夜,因为对方暂作停步。
凌夜默默抬头,可望了一眼药房先生托抱在怀里的食物之后,他便淡漠而行地垂下了眼睛。
药房先生默默地注视着凌夜,直到凌夜慢慢来到,又慢慢地从他的跟前走过去。
许是凌夜气色太差,所以药房先生才禁不住稍微咬牙。可当他转目看向前头那个走得更远的背影之后……他却将右手攥紧,禁不住将牙关咬紧。
呼……
风过去了,是为送行吧。
风去时,掀起了药房先生的一缕发丝,同时也助燃了他心中飘摇不定的火苗。便见他在愤然咬牙之下慢慢将左手抓握起来,却将手里的荷包鸡抓扣成出五指孔洞,流出五缕流沙。
簌……
沙食穿指过,流溢落地下。
然,不等荷包鸡化解成更多的沙碎流溢落地,也不待凌夜再往前方多走上一段距离,药房先生便突然怒目一狰,愤然而为地抛开了手里的两团荷包鸡:“凌云志!”
飒。
两团荷包鸡在空中抛洒出一片沙弥,随后啪嗒落地。
也直到此时,凌云志才慢慢停下步子,却没有回头。
凌夜心有所感,却是多走了两步才停下来,也同样没有回头。
哒嗒。
药房先生禁不住深深切齿,但那声音,却是他将双拳攥住时发出的指节碾动声。
许是因为等不到药房先生的后话,所以凌云志在逗留一步后便再次迈动了步子。可他这般作为,却让药房先生突的暴怒。尤其是看到凌夜也只留一步便迈步跟上时,他便禁不住悲愤切齿,慢慢扭曲了面孔。
“少主!”他突然跪在地上,虽然没有抬头去看对方,但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怒唤,却将前方的凌云志和凌夜唤停了下来。
药房先生悲愤欲绝地瞪着地面,无论是牙还是拳,都咬攥得太过深切。后话之沉痛,也好似从牙隙和拳缝中硬钻出来:“算陈某——求你了!”
凌夜深为沉默,便禁不住为之侧目,窥向药房先生所在的位置。可他只此不回头,却是不能看到对方。
凌云志望着地上看了好一会儿,随后轻轻一眨眼睛,再次迈步前行。
许是因此,药房先生才会怒狰狞目。
凌夜为之沉默,禁不住垂眸撤目,但也就多了这么一步,便迈步地跟了过去。
“可……恶……”药房先生心中悲绝,可一眼怒视过去却不见那人停留,便又悲从中来,却痛成怒火,遂在咬牙切齿之后猛然落手抓按住地面,怒然地把头磕在地上:“我求你回去——!”
然,凌云志头也不回,更不停下,凌夜也只是目光黯然,变得更为深默。
“混……账……”药房先生悲痛落泪,因为禁不住愤恨而将双手抓攥起来,以至于十指深入,在草地上抓出指坑。
……
段府,段志感旧居。
床头处,柳月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是螓首靠床梁,面上无泪已成空。
彼时,那四位侍女是一前三后的站在那外厅餐桌前。她们早将餐茶果品摆放上桌,而今是用双手将托盘提拿在身前,是在恭候柳月前去用餐。
只不过,她们早是言请,却换不回任何的回应,更无法映入她空洞的双眸。
是了,床厅距离那迎门而入的外厅也有些距离。而她既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便不会去看更不在乎她们是站成几排又长什么样子。
……
无名旷野,父子二人依然一前一后行。
时下,他们距离前方的城镇已经不远了,或许只要再往前走上一里便可近前。
而药房先生,还跪在三里外的更后方。
“混……账……”他将手里抓攥着的草泥生生攥握成缕缕黄沙,只是不等手中的草泥完全流逝成沙,他便在恨一咬牙之后豁然地用手一扒地面,却是瞬间腾转过身,朝着他左后方的西南原野飞纵过去。
但,药房先生的悲恨离去,却换不回那二人的回头一眼。
……
段府,柳月所在厢房。
“……”领队的侍女独自站在前排,但正因如此,她才比身后的三位姐妹更加沉默。
官家府邸不比外面,京都更不比远山。这里的规矩很多,讲究个条理规章,令行禁止,凡事都一码归一码。你便是昨日曾经表现再好,一旦眼下今日办事不力,或犯了过错,纵是独得偏爱也免不了受罚,更遑论她们这些没人看重且遵有更多规矩的下人?
而今这位,纵是万念俱灰,五感虚存,但归根到底,是在她自己。可她这般不为所动,却可能将要怪罪她们。
“是自己办事不力。”便禁不住悄悄抬头,去看对方。但那一眼,见那人模样,她又禁不住心中哀伤,便慢慢垂下美目,用贝齿咬住了嘴唇。
人在很多情况下,需要或须要与人共情,与周边共情。可对她们而言,尤其眼下,最是需要冷静,保持清醒。所以她愈发施力,用齿下慢慢咬舐出来的疼痛提醒自己,促使自己去思考清楚此间的事态和影响。
“……”柳月的嘴唇突然微有蠕动,似乎说了什么,或想说什么。只可惜……
彼时,那领队的侍女疑虑丛生,但转眼便有定夺。
“柳……”她本唤出声了,但一抬头看到对方的眼睛,她却又为之沉默。但不久,她便在轻轻咬唇后慢慢蹲下,却是跪在了地上:“姐姐。你就吃上一些吧。”
“姐姐(少小姐)。”后三位丫鬟也纷纷下跪凄求,但柳月人在心不在,心都不在,又怎会有什么反应。
彼时,房门外。
段志感默然望地,他站在门口,靠着右边门墙。而对于室内传来的一切……他心中万念纷杂,却唯有深深闭目,听天由命罢了。
……
绝门,前殿。
凌秀峰自殿内平步走出,他本来就步速不快,可在顺着台阶走下去的时候却步幅更慢。
这漫漫一眼的巡视,空荡,冷清。
但对那一切,他看上去却有些置身事外。直到慢步走下门阶,他便在那停下。
漫漫一眼不知所思,面上无情心中何绪?
一眼看尽后,他便豁然转身地飞上了房顶:呼!
后院一眼便作罢,淡漠转身望前宵。
地上的风景,与高处有所不同。但这风冷,拂动了他雪白的发须。
绝门的前路没有阻挡,那是一往无前的旷野,那是一望无尽的林原。
这一座城堡也好,宫苑也罢,都在他这一眼之下望穿了无情水。
许是因为看空了那里,他便仰头看向了天空。
不同于那里的阴沉,这里的天空朗朗湛蓝,有流云横渡,有飞鹰化乌。
“唳——”鹰击长空作盘旋,随后便不再留恋,转向去往了西方的原野。
他没有目送它,只是在微微一笑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
段府,东院。
通往段志感厢房的廊亭道,将入转角前。
“夫人……”往去的一队侍女在遇到段母时纷纷侧身让路,侧身见礼时动作整齐,且是恭敬。
“好。”老夫人乐得一笑并稍作停步,回以颔首。伴行在老夫人左侧搀扶着对方的小灵也俏皮一笑,算是跟姐妹们打了招呼。
侍女们揖礼谢过,随后便齐齐地转身前行,去往了另一边。
“呵呵……”老夫人目送一行人远去转角,随后便笑呵呵地扶着小灵的手臂,接着往前走去。
与此同时,那厢房外。
“……”段志感默不作声的望着地面,若他稍微向室内偏转一些视线……便能看到室内,看到四位侍女依旧跪在那里。
但,段志感没有选择去看。而将他的注意力引回身体的……来自他右前方的廊道。
“嗯,好——”老夫人待人客气,眼下是遇到一队丫鬟和男仆,便笑呵呵地目送着对方走向后道。
“唪。”小灵因为看到最后一个笨蛋踩到前人的脚后跟而好笑出声,但老夫人却没好气地嗔怪了过来:“看你那点出息。”
“耶也……”小灵蛮不在意地吐了一下舌头,老夫人见她这般便没好气,遂别起脑袋,轻轻拍打了一下小灵的手背:“乖张。”
“鞥——”小灵扭捏不依,但老夫人却扬头欢笑了一下,只是哈哈无声。随后便见她笑呵呵地捂住小灵挨打的手背,却是转头看向了段志感那边。
然,段志感却只是低着脑袋,直到此时也没有转头去看那边老夫人和小灵。
老夫人上下打量了段志感好一眼,随后便没好气地闷哼了一声:“唪。”遂着手架着小灵,朝那边走了过去。
“诶呀、您慢点。”小灵慢下声调来提醒,但步子却是没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