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漪进门后,一直泣不成声。
间歇喷嚏不断,鼻头红,耳朵红,脸颊和手臂皮肤冻得青紫,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温素脱下外套裹住她,一路扶住她上楼,“你怎么了?”
从大学起,她就没见过肖云漪如此狼狈,想问她出了什么事,但出事这两字她问的次数太多,像外面垒砌高墙压在她心头。
肖云漪有个毛病,她泪腮发达,泪珠能不断线扑簌簌往下掉,情绪缓不过来,打嗝打的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温素努力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她只能先带着肖云漪到衣帽间,“尺码不合适,你挑能穿的。”
肖云漪喜欢珠宝华服,谢氏收购那几个高奢品牌风靡整个上流圈层,每一季新款发布,成衣线她能买到,但高定不行,纯手工,每一款只此一件,要按资排队,权势越大,排名越靠前,以她的资格,一季度到最后才轮到她。
温素这进深五六米的衣帽间,全是她梦寐以求订不到的款式。
可她没有丝毫喜悦,甚至悲从中来,“温素……我以后都碰不到这些高定了。”
温素没出声。
她忽然想到肖云漪痛哭不止的缘由,男人确定入室行凶的始作俑者是杜建平,以他一丝不苟,严肃到刻板的性格,一旦罪证确凿,他是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罪恶的。
况且杜建平从父亲死后一直针对她,就算没有确凿证据,他的行为已经说明父亲的死跟他有很大关系。
当年到底发生什么,到如今温素都云里雾里,像一场开挂的游戏,她连操作都没有,BOSS就被干掉。
她有多感激那个挂,眼下就有多难过。
肖云漪渐渐缓过情绪,随便换上宽松的衣服,欲言又止。
温素避开她的目光,却被肖云漪一把抓住手,“对不起……温素。大学时遇见杜建平他问我学业,问我朋友,关心我身边发生的所有小事,我以为是他喜欢我,从未想到他是想通过我掌握你的一举一动,甚至你遇到的很多危险,都是他通过我的手安排给你的。”
温素垂眸,抽出手。
肖云漪又攥住她,攥的很用力,“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要是我早发现,我……我……”
她说不下去,温素明白,就算早发现,肖云漪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揭发杜建平。
肖云漪沉默下来,她肚子很大了,温素最宽松的衣物,腰部依旧崩的很紧,紧到她肚皮胎动十分明显。
先是波浪似得抖动,骤然鼓起小包,缩回去又猛的顶出来,一头宽一头窄,细长的椭圆形,温素想那应该是一只小脚丫。
肖云漪感受到她目光,伸手抚摸肚皮,“……温素,我没有想求你放过杜建平……”
温素低低嗯声。
肖云漪吸吸鼻子,衣帽间窗户卷进一阵风,路边泡桐枯叶飘进来一片,落在橡木地板上,即刻四分五裂,她脸上有种和落叶同悲的寂寥。
“我来找你……只是想告诉你,我和杜家从今往后再无一丝关系,我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跟我姓肖。”
温素抿唇,明白肖云漪是在求一个答复,杜建平害她至深,怕她会恨屋及乌,累及未出世的孩子。
“嗯。”
肖云漪松一口气,她起身要告辞,又踌躇不决。
“我能在你这里……住几天吗?”
温素抬头蹙眉,“怎么了?”
肖云漪眼中狼狈仓皇。
温素很熟悉这种表情,以前总在镜子里自身上见到,像她无枝无靠,一无所有时的无措。
“……”肖云漪嘴唇哆嗦,“杜建平夜里被警察带走……杜柔柔就带了一帮人把我赶出来,银行冻结了我所有资产。除了这件睡裙,我现在一无所有。”
见温素不回答。
她握紧拳头,“不会打扰你太久,只是想有个时间过度。”
温素会恨杜建平,但不会恨肖云漪。
是肖云漪先对她伸出援手,与她交好后才被杜建平盯上利用。
不是先遇到杜建平后,才刻意接近她。
她不是为虎作伥的伥鬼,是被阴谋扯进来的局外人。
孰是孰非,温素分很清。
但四目相撞,温素却只能摇头,“抱歉,云漪……我不方便。”
素津在她名下,不是她的,房车在她名下,不是她的,都实际属于男人。
她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唯一的贪婪幻想,只有跟他在医院那半晚,相依相偎,风声心跳声,他退婚了,为她跟张应慈动手。
一件一件,滚烫的致命,温素以为她身份正当了。
深夜一通电话,季淑华的声音,她理所当然,温素预料之外。
还未问明白,又有那些桃色照片视频,她出不去,男人不进来,接着外面起高墙像断定她水性杨花,温素辩无可辩。
也许现在,也许下一刻,她就会被通知离开别墅。
自顾不暇,何谈收留肖云漪。
肖云漪失了力,怅然跌坐在地上,看温素的眼神没有失望,只有同病相怜。
“刚才门口的保镖说你不见任何人,我以为是你怪我的推辞……”
她喘口气,“但你看起来不怪我,所以……他们是不是在限制你自由,你和那位……闹掰了?”
温素无法回答。
肖云漪了解温素,她上大学之初还会争辩,后来沉闷,无法回答就是回答,一时也失神杵在那,两两相对,两两不发一语。
许久,她轻声惨笑,“老天爷好像不会写剧本,看咱俩关系好,就把咱俩写得一样,少时欠债,长大做情妇,一朝成了空,连时间都一样。”
温素摇头,又点头,她浑浑噩噩,想反驳,又觉的肖云漪说的对。
肖云漪懂她,“咱俩确实有点区别,你抗争命运,不想做情妇。可是老天爷剧本都写好了,咱俩到头来还是一个结局。”
她蓦地笑出声,超出年岁的苍凉,“温素,大学时我护你,现在我还护你。我在老城区有一处私产,是小两室,在出租,收房需要几天……如果你也到了没地方住的地步,就去那里找我。”
她踉跄扶着衣柜站直。
温素伸手扶她,“那你这几天……怎么办?”
肖云漪吸口气,打起一点精神,“本来想问你借点钱,但看你这样子,只怕比我更惨,一千块现金都拿不出来。”
温素眼球胀痛,“……抱歉,云漪。”
肖云漪抹去她眼泪,“别担心我了,先来找你,是想着咱俩感情最深……我这些年又不是白混的,好几个牌桌上相熟的太太,她们手气臭,来两圈也能赚到酒店钱。”
温素的手、胳膊、连同胸腔都在抑制不住的发颤,一阵阵心悸扩散四肢百骸,她荒芜又惨痛。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每当她走不下去,即将穷途末路,朝她伸手的一定是女性。
她一度以为谢琛是不一样的,他是男人,却实实在在救赎了她。
可她忘了,感情才是这世界上最无可预料的事情,每一分充满不确定,每一秒都是变数。
风花雪月似的,这匆匆几个月走马观花,温素现在想来恍如一场梦,或美梦,或噩梦,她无法界分。
肖云漪走时不忘带上睡裙,她笑的嘶哑,“以后都穿不上同等档次的衣服,这件我得好好收藏起来。”
温素垂着头,任凭眼泪滴落在草坪上,怕看见肖云漪的背影,又怕肖云漪看见她的眼泪。
…………
管平从电梯里出来,季淑华堵在门口看见他脸色,皱起眉,“管秘书,出了什么事?”
管平隔着两米距离站定,“没什么事,来给谢总送文件。”
从季淑华初到昌州,管平在医院防备她开始,季淑华就认定他偏向温素。
此时根本不信他,“什么文件能让管秘书都急匆匆的?难道又是温小姐出了事?是割腕,还是跳楼?”
她话讽刺又恶意,管平忍不住皱了下眉,“一点小事。小季总,谢总在等我,请您让一让。”
得不到答案,季淑华不敢叫他去见谢琛。
他性子太正直,很念旧情,温素真豁出去玩苦肉计,不管伤了,还是假装自杀,看在往日情分上,都会去见她一面。
有了第一面,就会有第二面,第三面……
时间长了,季淑华觉得以温素的手段,她没把握。
“管秘书,你跟二哥时间不短了,该见识的都见识过,女人争宠,手段没有新鲜的。”季淑华笑意不达眼底,“真正什么意图,你看不明白?”
她居高临下,像诘问。
管平心中摇头,自古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个性可以理解成性别,也能是性格。
季淑华请谢总教她,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京中名门贵女想缠谢总的,十之八九,这么多年只有季淑华成功了。
坏处是,她学的太极端,刚硬骄傲十成,松弛平和没有。
铁骨铮铮看傲然强势,会骄傲,会欣赏,唯独不会沦陷。
这一点,谢总一直分明,谢三先生自温素出现后也清楚了。
甚至前天,管平还听到老爷子隐晦点季淑华,但她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愿听。
至今执迷不悟。
“小季总,我只是秘书,恪守秘书的本分。”管平装作抬腕看表,“谢总已经等很久了,请您让一让。”
季淑华脸色冷却了,“管秘书既然恪守本分,那为什么要偏袒她?”
“谁?”管平满脸疑惑,“小季总是不是误会了,我一个秘书能偏袒谁?”
季淑华咬牙,管平刚进谢氏时,兵气十足,一点弯弯绕绕都不懂的愣头青。
她那时私底下不怎么瞧得上,认为他干不长。
没成想十年一转眼,打官腔,装迷糊,跟官场老油条也毫不逊色。
“管秘书确定要我明说?”
但季淑华不惧,她天然占据地位优势,不管他绕不绕,她不松口,他不能走。
这才是该有的秩序和规则,高门就是高门,平民就该被踩在脚下。
管平奋斗至今如此,温素那个女人更该如此。
管平眉头紧锁,季淑华打定主意不让,他不可能跟她动手,更不能透露文件只言片语。
他一时犯愁。
“季淑华。”
季淑华听到男人这声沉唤,立时变得僵硬,顿了几秒才转过头。
谢琛站在她身后,面目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少见穿着夹克外套,里面是墨蓝色半领毛衣。
他很注重仪表,退伍后入了商海,衣着愈发成熟稳重。
每次见他,未必细心打扮,他性格也不喜欢追逐时髦,只一定穿着正装,季淑华印象里没有几次这样休闲的打扮。
“二哥,你要出去吗?”
季淑华分神瞥了一眼管平,像警告,含压带怒,“管秘书还说要给你送文件,你不看了吗?”
“你让我看吗?”谢琛太过平静,平静的不像指责。
好像无论她如何回答,都无关紧要,他心中自有认定。
季淑华慌起来,“我什么时候阻止过二哥工作。只是看二哥这身打扮不像要去工作。”
管平觉得季淑华已经没救了,竹子尚且会弯,她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高傲十足。
即便想软下来说句话,都是反问带着指责。
谢琛毫无波澜,“穿正装才叫工作吗?”
他迈步走到门边,“让开。”
季淑华不敢反抗,挪开一步,“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谢琛抬步出门,正好扫见不远处探头探脑看好戏的谢征,“你闲就送她回医院,医生嘱咐要住满半个月,无事就别出来生是非。”
季淑华惊悸,后背一霎间全是汗,男人在怀疑她?
可陈武做事很谨慎,她自认比陈武更谨慎,是匿名在网上找人转了几次手,最后到一个相隔万里毫不相干的人,才联系的于太太。
虽然没料到于太太失败,但失败后传视频给她,当真是意外之喜,既显得她毫不知情,也不耽误她的计划。
警察来查也是天衣无缝,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只是一个被情妇上位的无辜原配罢了。
季淑华定定神,跟出来,“二哥,我不回去,有事医院会派人过来……”
谢琛置若罔闻,已经进了电梯。
酒店外,淅淅沥沥下了雨。
管平举着伞,追上谢琛,罩在他头顶。
伞是酒店大堂公用的,伞檐小,大步行走间,雨水打湿他裤腿。
他站在车门旁,天空灰蒙蒙的,细雨冷的黏腻。
管平突然发现男人脸上表情奇异,他还从未见过。
似怀念,带柔软,又夹杂冷意,锋锐骇人。
坐上车,暂时没发动。
管平从驾驶座递文件给他,“南方人手不敢冒进,查的慢。只摸到何文宇和澜东有些联系,并且他底子不干净,和沿海三省的地下势力有牵扯。”
谢琛皱着眉,翻资料,“怎么都是似是而非的推测,一点实证查不到?”
管平小心翼翼,“何文宇很滑手,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觉,他摆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个干建筑的,好像什么都跟他无关,但线索串起来,南三省地下势力近几年的大变革又能跟他多多少少扯上关系。”
“再查。”谢琛啪合上文件,丢到一边,“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