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程车厢寂静。
温素靠着车门闭目养神,发丝间细白的脸颊,纤长眼睫轻微颤动。
随着何文宇的呼吸,一声一颤,一扬一落。
何文宇明白她的不适。
其实,温素才是那个心小的人。
怪他晚了一步,她心里提前进去一个,那个人没出来,她自动抵触一切失控的暧昧,温存。
太有分寸感,在感情里,一片赤诚的实心眼,安分的忠贞不渝。
她这种特质,满足所有男人对女人最重要的期盼,甚至更坦诚,热烈。
谢琛,配不上她。
车停在一片人工开辟出来的半山平台上,车窗外是极目望不见边的苍茫大山。
温素和何文宇下车,小唐在前面引路。
昌州地势还算平坦,少大山,温素没走过山路。
从停车场出来,前半段,体力勉强支撑,后半段,上几步台阶歇一下。
“我背你吧。”
何文宇站在她下首,隔着两层台阶,温素与他堪堪气平。
她大汗淋漓,肺部歇斯底里的气竭,何文宇气息平缓,闲庭信步。
在透过枝叶细碎的光亮里,极为耀眼的,从容自如的风度与强大。
温素收回视线,竭力摆手,“我还能……”
“别逞强。”小唐走在前面,七八步台阶的距离,自上而下的微讽,“那女人住得偏僻,这段有台阶,等会只剩山林小路。体力撑不下来,只会拖慢速度。”
温素一愣,面色发白又发红,“抱歉……”
何文宇警告小唐一眼,拦腰抱起她,上两步台阶,轻轻掂她,“舒服吗?”
姿势,词句,超出接受范围,温素手足无措,木着脸,不出声。
何文宇轻笑一声,嗓音晴朗,没有令人局促的轻挑调笑,“这个姿势,你得伸手搂着我脖子,才舒服。”
见她眉眼垂得更低,不舒展了。
何文宇很绅士放下她,在她身前蹲下,脊背硬朗坚实,肩平腰劲,“上来。”
山林里的风,徐徐缓缓,时而有,时而无,牵绊在周围,一种不可言喻的氛围,来源于他。
温素不明白,为什么何文宇身上有一种介于禁忌和温暖之间,跳脱的不确定。
说不清道不明的,悬于一线之间的危险。
像是眼睁睁踩上泥沼,泥沼无意吞噬她,但本身足够致命。
她望了望看不见尽头的山路,咬牙靠上去。
他双手没有接触臀部,两拳握紧,用臂弯承托她。
有礼,克制,尊重。
温素心下稍松,手掌下结实的肩膀蓬勃贲张,肌肉无声绷紧发力,脊背挺直起立。
何文宇个子实在太高了,温素伏在他肩上,是二十几年从未有的视角。
又高又稳,一种梦幻的轻飘。
一直接近正午,他们穿过密林。前方是一片平坦的山谷,浩浩汤汤密集的果林,枝叶交叠轻摆。
温素叠着何文宇的身高,最先看见果林深处,石灰色小楼的房顶。
不锈钢制的热水器,在太阳上反着光。
她拍拍何文宇的肩,“我看见屋舍了,离得不远,放我下来吧。”
何文宇放下她,他喘息声不重,仿佛不是背着她翻山越岭,而是一片云,“果林树低,枝叶多,我牵你走。”
温素没应。
她有一个很奇怪的认知,搂搂抱抱,勾肩搭背,固然超越男女界限,却轻率浮躁。
谢琛喜欢揽着她,肩宽背厚完全禁锢她,不浮躁了,又像一种强横的占有支配,她愿不愿意,开不开心,并不重要。
牵手在她心里反而神圣,你情我愿,平等的暧昧,尊重的关系。
何文宇没勉强,入了林,一直走在她身后,两步开外,手臂绷紧微张,是她脚步不稳,立时能反应的姿势和距离。
小唐一路都与他们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林密枝低,温素张望,只能看见他一双腿,隐隐约约快要消失不见。
她不由着急,“你不用管我,先走前面,别跟丢了。”
“没事。”何文宇走到她身侧,并排替她拂去枝叶,“我认识路。”
越往深处走,果树枝叶越低,温素都要弯腰,何文宇的身高在这里限制更大。
含腰缩背的,还要张手护着她,动作小心珍重,仿佛她摔一跤就会碎掉。
温素自认不娇气,走的稳重,时不时还能为他推开拦路的枝叶。
小唐已经全然看不见影子,这一片四方冷寂的果林,只剩下他们两人。
枝叶是拦路虎,凹凸不平的土地是路障。
温素在一片青翠枝叶下,是洁白,纯粹,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何文宇不由自主弯起眼,捋开她汗湿的碎发,掏出手帕,擦干她鬓角鼻尖的汗珠,“你的身体要注意,不出汗和爱出汗,都是身体虚亏的反应。还有耳朵,素素……你恨吗?”
他见多了上流圈层自私自利的蝇营狗苟,谢家名声立的清新脱俗,没想到内里更腐臭不堪。
季淑华一巴掌,致她伤残的程度,谢建国百般遮掩,封锁消息,若非她无意露出异样,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何文宇懊恼至极,这会儿他查出来,逆推从前,省城医院小护士发给他的病历,只怕也做过手脚。
这代表,谢琛也是知情人,他知情却帮季淑华瞒下来,丝毫没有替温素伸张的意思。
何文宇眉目阴郁,语气疼惜,神色诚恳又小心翼翼,像怕提起她伤心事,又实在为她不平心疼。
温素五味杂陈,枝叶太密,周围太静,一路护持。
她心底高筑的大坝,像被磨软了一角,有些压制许久,困成死结的东西,被人轻触抚慰。
“我没资本。”
是没资本,不是没资格,何文宇品这一字之差,神色慎重的严肃,“你有。”
温素摇头,想说什么。
前面突然开朗,树木稀疏了,枝叶也高了,青石垒成的院墙露出来,她想说的话,无声咽回去,“是到了吗?”
何文宇眉眼一瞬间的失望。
从相依相持的二人秘境,回到喧闹世界里。
那种不为人知,密不可分的缠绵感,被阳光一晒,消失殆尽了。
小唐到的有一阵了,院中石桌上,沸水凉到常温。
温素刚进门,看到一名六十岁上下的短发女人,低眉顺眼坐在小唐对面。
听到她脚步声,转过头,神色平淡到极点,“你来了。”
温素与她隔一个位置坐下,她一时有些发怔,太多问题想问,反而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那女人见到何文宇,眼中闪过不自然,率先开口,“文书确实在我这,但我不能直接给你。”
“……不能直接给?”温素攥紧手指,“是有条件吗?你想要什么?”
一个深受他父亲信任,守住价值不菲股份十年的女人,单独住在深山老林,即便她没有条件,温素也想重重酬答她。
女人又看何文宇,他面孔一片温和,目光专注落在温素身上,隐隐有笑意。
她拿起茶杯喝口水,余光正对上小唐,他眼神犀利,暗含警告。
女人放下茶杯,声音有些抖,“我跟你父亲有些渊源,十年来吃了很多苦,你要给我补偿。”
温素抬头,毫不迟疑,“可以,只是我现在身无分文,要等兑现股份,才能给你报酬。”
女人避开她视线,笑的微讽,“空手套白狼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温素赧然,“我如今确实什么都没有,但我可以跟你签合同,一旦股份兑现,我第一时间要给你报酬。你想要多少?”
女人偷眼去观察何文宇,“百分之五的股份。”
温素点头,“没问题。”
在场的人都是一怔,干脆果断的超乎预料,没有设想中,讨价还价的拉扯。
温素起身,坐到女人身边,距离猛不丁拉近,女人惊的后仰。
下一刻,双手被人紧紧握住,温素注视她,“我想知道,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亲怎么会是三和的创始人,他与杜建平到底有什么矛盾?这些,他在家只字未提,为什么瞒着我和我母亲?”
这些问题,才是她宁愿丢下肖云漪,违逆谢琛,千里奔袭来到南方的目的。
她和她母亲,从头至尾,是这一场算计里的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却承担最痛苦的后果。
温素不是爱财,可是相比财,她更想要一个真相。
是对她母亲,被人活活逼死的告慰;是为她噩梦十年,找到清晰明白的根源。
女人看何文宇。
男人沉默走到温素身后,抬手轻轻搭在她肩膀,安抚她情绪,“当年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的。素素,她年级大了,不如先吃午饭,也给她一点整理的时间。”
温素抬头望他,双眼泛着红,“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
正午阳光正刺眼,温素迎着阳光,眼也不眨。
何文宇叹口气,蹲下身,蹲的很低,令她俯首不用仰视,“但有些事,她不肯告诉我。素素,只是一顿饭。况且上山你很累了,也需要休息一下,好吗?”
温素犹豫一下,“你累了吗?背着我很艰难吧。”
山路不陡,架不住一路向上,没了台阶后,缓坡草多树密,单人轻装上阵都难走,何文宇却一直不同意放她下来。
何文宇笑着,瞳仁琥珀色的清透,眼角细纹泛开,充斥和煦柔和的味道,“我要说不艰难,你午饭是不是就不吃了?”
“不是……”
何文宇闻言笑意不减反增。“那就先准备午饭吧。”
小唐一点头,带着那女人进屋。
温素眼神定定跟着两人背影。
何文宇凝视她,眼底是了然隐晦的沉暗,“是担心不能按时返回昌州吗?”
温素一愣,转即看向他。
平视的角度,他的样貌更清晰,长眉凤目,肤白如玉,很清俊温润的长相。
但他手臂搭在桌上,以至于脊背微微隆起鼓包,衣襟牢牢地贴住胸膛,映出半透明的形状,劲瘦,有力。
来到南方后,温素再也无法,那小时候的眼光瞧他。
他一路温体贴,没有谢琛那样深不可测,琢磨不透的成熟厚重,却是同样的眼毒高超。
她在他们面前,像是一张清晰明了的纸,心中所想,了如指掌。
“好了,素素。”何文宇察觉她心思,轻抚她后背,“你的担心都写在脸上。我很开心,你在我面前毫不掩饰,这代表你信任我。”
他笑了一声,轻淡的,似是而非,“你信任我,就别怕。我向你保证过,谢琛绝不会对肖云漪下手,他那个人心思多,计谋深,肖云漪对他用处很大。”
温素拧眉,“什么用处?”
“三和啊。”何文宇扬唇笑,图穷匕现也有展图的缓慢过程,一点点揭露真相,是铺垫,也是脱敏。
等习惯对谢琛失望,真想大白时,只会恍然大悟,就不会伤心欲绝。
“三和坐拥整个北方市场,房产行业一家独大,是谢氏涉及房产最好的选择。”
“他不是——”温素气息不稳,阳光晒的她头晕,一时没发现何文宇攥紧她的手。
“素素,我知道你很信任谢琛,但谢琛跟李璨有旧怨,而三和跟李家有些关系,他对三和有心思,有图谋,这不奇怪。上流社会家族间的斗争,复杂且血腥,完全超乎我们理解。”
确实超出理解。
温素几乎窒息,肖云漪,谢琛,还有父亲死亡的来龙去脉,揉成一团麻,越乱越心悸,导致她肺腑心脏在加速跳动,痉挛。
投注在何文宇脸上的视线,开始无端模糊,世界好像都扑朔迷离。
何文宇及时撑住她,抱她进房。
……………………
谢大开完例会,又赶回家。
谢琛在他书房看文件,门窗紧闭着,积蕴了一室灰白的烟雾,一进去,浓烈的令人窒息。
“你到底抽了多少?不要命了。”
“你要吗?”谢琛没抬头,随手从丢过一个烟盒,“你给的这些地址,我的人都查看过了,没有何文宇的身影。”
他撩开文件,疲惫捏眉心,“这样一个危险分子,你们就没点备案?”
谢大没接烟盒,走到窗边,打开所有窗户,“事实上,他在南方省更像一个传说,传说虚无缥缈,没有一点真凭实据,怎么让人去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