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一鹤排云。
归一魔尊出殡那一日,却是近日难得的好天气,好风如水,不热不寒,一切都恰到好处。
飞至阳关府前,一行几人眼睁睁地看着薛宴惊取出两套棉衣,穿在了外袍里,又把棉絮塞进靴子中,垫高了一截,最后还将外敷的伤药冰心散撒在身上,蓝衣长老飞过她身侧,便嗅到了她身周的一阵清幽药香。
身形、身高、气息都为之一变,倒是伪装得相当全面。
白长老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名门正派的弟子却怂成这副模样,真是可笑。”
姜长老挑眉反问:“谨慎些有何不对?”
蓝衣长老显然也觉得这家伙很烦:“你不怂,你去单挑个叶引歌?”
白长老怒道:“好好好,我说一句你们有一万句等着我!”
薛宴惊不以为意,温声解释了一句:“在葬礼上起冲突终归不太好。”
被发现后,若是别人要砍她,她总是要砍回去的。
在葬礼上杀人,总归不好;而在自己的葬礼上杀人,尤其不好。
薛宴惊决定全程跟在师伯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不出风头,不露锋芒,如非必要,最好连话都少说几句。
待到了阳关府,看着下方人头攒动,以及无数道飞行法器掠过天空的微光,薛宴惊微微发怔:“这么多人?”
姜长老看她一眼:“别太小看一界尊主啊。”
“……”
为表尊重,所有人都在魔界边境外落下云头,步行踏入城门。
薛宴惊挺新鲜地打量着眼前一切,可惜放眼望去,都是熙熙攘攘的人与魔,遮挡了她想赏景的视线。很快有魔族来引路,把他们一行带到一个巨大的、足以容纳万人的广场上。
空中高悬一巨幅画像,那画像上绘着一黑衣金冠男子的背影,长身玉立,金相玉质,薛宴惊看过去时,正见他一振衣袖,微微转过身来,露出小半边侧脸,勾唇一笑,如琼林玉树、霁月清风,一副尔雅贵公子模样。
这竟是一幅会动的画像。
画中人除了归一,自不作第二人想。
偶有清风拂过,画卷微动,愈加栩栩如生。
“这会动的画像,乃蜀州陈氏绝不外传的秘技,他们一门最是清高,却不知何时与归一有旧,”薛宴惊从人群中挤过时,听到有人议论,“这神韵描绘得真是恰恰好。”
“是吗?我还以为他看起来会更疯一点。”
“……”
姜长老也正望着画像对薛宴惊点评道:“侧脸和你有点像。”
他也就感叹这样一句,毕竟只是小半边侧脸,看不出什么来。
画像下方,高台之上,有一棺木。
薛宴惊很想知道里面盛着什么,但她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去掀棺,这样对死者……对她自己太不礼貌。
正四处打量间,姜长老忽然扯了她一把,将她向身后塞了塞。
“怎么?”薛宴惊奇道。
“仙武门门主,”姜长老示意她向右前方看去,“对了,你今日没将沙蟒带在身上吧?”
“没有。”她惆怅地摇了摇头,原本只想着归一仇家遍野,差点忘了她薛宴惊其实也是惹过仇怨在身的。
待丧礼正式开始时,魔族把他们安排在了仙武门一行不远处,姜长老顿时显得比薛宴惊还要紧张,惹得其余几位长老狐疑地打量他。
薛宴惊安慰姜长老:“他不知是我杀人,别心虚。”
姜长老颇幽怨地回了她一个白眼。
场上肃静下来,万众瞩目下,叶引歌登上高台,对着归一的棺木单膝跪了下去。
沉默片刻,她又从单膝换成双膝跪地,俯身三叩首。
广场之上,鸦雀无声,以至于连薛宴惊都听到了她额头磕上石板地面的声响,这是结结实实干脆利落的三个响头。
“……”鉴于她几日前才刚刚将一柄银枪插入归一的心口,看到这一幕的众人都心情复杂,急欲拉着身边人好生八卦一番。
叶引歌原地注视棺木半晌,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大步离开高台。
她亲手杀了他,却似乎并不恨他。
丧礼继续,有很多魔族排队在高台前进了一缕檀香,观其服色,其中有将领亦有平民,薛宴惊看到他们当中有人双目泛红,难免想起前几日那茶楼中那句“归一不得人心”。
不得人心吗……
广场上有神秘的歌声响起,低吟浅唱间,宛转悠扬,众人听不懂这种语言,只觉得音调里带着淡淡的哀愁与苍凉,却实在是生平闻所未闻的天籁之音。
循声望去,大家都是一怔,那些歌者人身鱼尾,借着一种环绕身周的海浪似的法宝浮于低空,正是平日鲜少现于人前的东海鲛人一族。
歌声神秘而迷人,直让人仿佛身处海边,先是骇浪惊涛,海浪拍礁石;随即风吹雨打,飘摇多纷扰;最后烟波浩淼,清风送远帆。br />
这是东海鲛人一族,送给魔界尊主的一首哀歌。
从哀伤到归于静寂,愿他寻找到最后的宁静。
有人在哭,哭声传到薛宴惊耳中,让她也莫名生出几分怅惘,转念想起“归一穿的靴子都是用东海人鱼皮做的”那个谣言,又哭笑不得起来。
传闻鲛人一族从不轻易歌唱,他们的歌声只送给十分亲近的友人。
挽歌声中,修仙界众门派的代表也逐一上前进香。
薛宴惊不远处有一位爱看热闹的修士,一直抻着脖子盯着看,每听他惊呼一声,她就猜到大概是有什么大人物出现了。
可惜她对这些大人物一概不识,仅认出了一位此前在蓬莱岛见过的苏琼霄,还有退了她婚事的沈沧流的父母,即平沙落雁楼楼主夫妇。
排队进香的人,几个时辰过去仍是络绎不绝。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丧礼。
有人上了一炷香便即离开,有人沉默着伫立半晌,也有人留下了很长很长的
一段悼词。
有人恨他,也有人爱他,有人厌他,也有人敬他。
每个人口中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但无论是爱是恨,是厌是敬,他们都要在他的棺木前给他上一炷清香。
薛宴惊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归一乃是一界尊主,拥有极大的能量,他不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不只是一个仇家遍地的强者,更不只是那些来寻仇的不入流人物口中的大恶人。
他的陨落是一件足以震动整个三界的大事。
仿若一个时代的终结。
而唯一一个知道他未死的人站在场上,看起来像是万千悼亡者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怀揣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却忽然感到轻松。
除却东海鲛人族,另有妖界各族前来祭奠,狐族、虎族、鲲族、飞鹏族……来来去去,人界九州也各自派出队伍,搭乘修士的法宝来此,为归一送行。
有修界的撰史者和人间的史官,正疾书奋笔,记录着眼前种种。
银甲的女将军立于高台之侧,略显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轮到玄天宗时,白长老上了一炷香后,上前对叶引歌施了一礼:“叶将军。”
“今日是他的丧礼,不提这些,”他还未说明来意,叶引歌已经猜到了什么,“来日我定当去修界拜会,与诸位共议大事。”
“是。”白长老无奈退下。
趁着他说话的工夫,薛宴惊也给自己上了香,溜到自己的棺木前。这里并没有人把守,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敢撄其锋芒,他死后也没有人敢去掀他的棺、掘他的坟。
她在棺木前放下一捧鲜花,抬指轻轻搭在这三界之间最坚硬也最昂贵的铁梨木上,瞬息之间,棺盖下数道金光向她指尖涌来,顺着她与梨木接触的那一指,繁星点点般没入她的身体。
薛宴惊下意识看向叶引歌,后者正望着其他方向,而金光隐于棺盖之下,光芒不盛,高台下诸人角度不对,也察觉不到此处异动。
她匆匆步下高台,为防叶引歌察觉什么,她甚至连走姿都做了改动。
叶引歌淡漠地直视前方,没有多分给她一个眼神。
薛宴惊经过仙武门主时,他在与一名男修对话,观其服色,大概是另一个门派的掌门。
他们声音压得极低:“要不要把那件事的真相说出来?”
仙武门主摇摇头:“斯人已逝,那件事还有什么意义?谁会关心呢?”
“生前事,身后名。”
仙武门主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你觉得他是会在乎身后名的那种人吗?”
“……”
薛宴惊步履匆匆,没有去思考这段对话的含义。
准备随着师伯离开时,她看到一女子伫立在人群外,神色里带着些惘然,艳若海棠的面孔上也染上两分憔悴。
薛宴惊脚步微顿,与姜长老打了声招呼,上前要去拍那女子的肩。
红鸾圣女腰肢一弯,以一个极柔软的姿势避过她的手,右手已然迅捷地捏住了她的腕子,左手捏了朵海棠花状的法器,出手前却滞了一滞:“是你?”
薛宴惊摸了摸自己的面具:“这样你都认得出我?”
圣女一双妙目在她那可笑的伪装上扫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她的指尖,微微抿了抿唇:“我还以为……果然祸害遗千年。”
“你以为我真的死了?”
圣女眨了眨眼:“这么说,你想起自己是谁了?”
“没有,只是猜到了,”薛宴惊摇头,“说真的,想猜不到也很难。”
“想不到失忆之后倒是贴心多了,”圣女微微一笑,“还知道过来安慰我。”
薛宴惊含笑望着她:“其实,我是想来问问,今年鲸饮楼的分红,方不方便给我结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