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骤停,巨麋阵定,寂静只片刻,忽而远处传来吽吽赶叫,众人望去,那苏银信笑眼明媚,满脸灵动,豪爽立于一只巨麋背上,一手紧握着琼枝错节的鹿角,一手高旋一件海天霞色的坎肩儿,随之飞奔靠近,所经之处,众麋追随。
南弦目瞪口呆,恍惚片刻,也只得惊叹今日的风头全数给了这丫头。
“南弦!史南弦!”银信远远冲她挥着衣裳,作势微微弯腰。南弦会意,顶着同样一张明媚笑意快步迎上。交错之际,南弦拉住她的衣裳,蹬住鹿身,同她一样立于鹿背,大笑着带领群鹿奔远。朔宁王和顾北随之望去。并未在意身后哒哒的翻羽。
木心瞅准路间空隙,驾着翻羽奔向他们。同翻羽比,巨麋高大如山,奔走纷乱,她只能在起伏间时有时无的看见中心的一点,仰仗仅有的感知,木心路过瞬间,拉住朔宁王手腕,猛拽他上了马背。眼见银信拖开的小路就快聚拢,不料那翻羽猛抬前蹄,止了脚步。不顾木心牵引,旋身跑了回来。木心定睛,才见中心处三皇子不可思议盯住他们。翻羽挤进巨麋的间隙,艰难凑近他讨好着喷气。木心诧异,见鬼一般转向身后,顾北板滞脸庞,谨慎举着手臂,不知如何才好。
“你们商量好,今日来造反的?”三皇子眉眼冷漠抬手安抚焦虑的翻羽“还骑着本王的翻羽?”
木心匆匆滑下马背,看着随他下来的顾北怔住蹙眉责备“你……你怎么穿成这样?来替他诱敌的吗?”
“属下昨日,诱过敌了。”顾北震惊之后眼底惟余幸灾乐祸,故作正色揖手而告“外袍是殿下赏的。”
“原本银信能引走一半,我带翻羽出去也能带走大多,你随便跃两步就能出去了。”木心望着已然困拢的“围墙”“这下可好,三个人一匹马都陷在里头。”
“谁让你眼瞎?”三皇子嫌弃讽道“眼色不及翻羽还敢闯进来?”
木心气怔,顾北也只能牵住焦虑的翻羽打圆场“先想法子出去吧。”
“错过了成阵前的时机。”木心惋惜一阵“如今阵势已成,它们只会有条不紊的越聚越拢,等待三日,直到外头的蝙蝠散去。”
“这巨麋当真不可动?”
“心眼小透了。”她斜眼瞪着翻羽“这山里的兽人都不敢主动猎杀。让它瞧见一眼,群起仇意之时你才知道厉害。”木心四望着越来越小的“包围”,“你们,能闭气吗?很久。”即便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鹿腿和皮毛,她试探指着东南,“那边有一方一人宽的窄石潭,应该没几步远,水是活的,不知道通向哪里。总之你们去避避。”
“通向林子外滩。”朔宁王想也没想。
“你早就知道出路还在这磨蹭什么?”木心吃惊,方才忆起朔宁王幼时便是水文地势之奇才“你们出去找银信,我带翻羽想别的办法?”
“你说我留在这里做甚?”朔宁王终于按捺不住怒意“你不带翻羽胡来,我们早就出去了。”
“殿下和王妃先走吧。”顾北叹息牵起缰绳“我带翻羽想办法。”
“我要是会闭气,还能不知道那泉通向哪里?”她几分懊恼几分羞愧挥手赶着他们“你们走吧。”她带着气性转向丈夫,“今日算我多事。我答应你,就是死在这,也好生把你的翻羽带出去就是。”
“你……”三皇子咬牙却被顾北拉住,“我们出去,引血蛾过来。”他却钉子似的钉在原地,任凭顾北如何心急也岿然不动。顾北深吸一气认命般点着头“这里只我多余,你们不走我走。我去找血蛾,反正,你们都不怕血蛾。”说罢真真埋头钻进巨麋群中。
“将不死军不灭,你怎么死心眼儿啊?”木心被挤进他身边气急败坏推搡着身边的鹿儿,争取一丝喘息骂道,“你就是这样任性打仗的?”
“有你这种累赘,哪有灭不掉的将?”他拉紧翻羽,抚着它鬃毛尽其可能安抚它的惊慌。
另一边,一壮硕巨麋馋嘴儿驮着两个娇蛾笔直又准确的错落跳跃,快速奔出包围,渐渐慢了速度得意仰着角儿听令回身。
“他们干什么呢?!”南弦环着银信腰间张望“为什么不跟出来?”
“啊?!”银信回身,群鹿混乱一阵,留在阵中的鹿儿重新组成的圈围,姐姐他们一点儿影子也未见“糟了。”
“为何你能驾巨麋?它受训过?”
“也不是。这馋嘴儿是溜溜的父亲。”银信转着眼珠子快速解释,“溜溜是我姐姐的……宠物。”
“溜溜?”
“来不及解释了,我得回去!”银信推搡着南弦,却被她紧紧扒住腰间,一起去!!二人重驾鹿儿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
“果然是这个破招。”木心恨恨望着突然密布的乌云天呼吸陡然变了节奏。
“这山势奇异,常年迷蒙,尤其这个气节,低谷高声汇凝雨落,你会不知?”朔宁王奇怪望着她惨白下去的脸,话音才落,闪电照亮她的惊惧,倒让三皇子不由怔住一瞬。巨麋依旧躁动,她却不受控制软软跌坐在地,抖成一团。被鹿蹄踩踏推搡也直不起腿来。
“快起来!”他严厉警告还未脱口后果。一道五色炽焰影落而下,直炸在身边,群麋奔涌,嘶鸣顿起,原本规律的旋转顷刻间大乱一团。木心全然失控,只能战栗抱头,削瘦身形尖厉迸发出凄绝“师父!”
紫电并未收敛,在陡然密布的阴云中犹如恶龙骇水腾波翻涌而来又决绝抖落云端,直插而来,天色亦恍如泼墨,天地漆黑惟余那烁电五彩频闪耀眼。与那初时梦中无二,朔宁王依旧扑身而上,将瑟瑟妻子窝进怀中,聪慧的翻羽亦顶着烁电,迎着绝流,果敢绕与二人周旋,只身将惊惶失控的践踏挤压极力挡在身外。
可蛟腾依旧乍骇与头顶,三皇子抬眼,那夺目光耀如直插而下的宝剑悬于正上。他只更用力的抱紧怀中人儿,倘若今日当真与她一同死在这处也未有遗憾了。那炸雷轰然劈下,二人皆闭目相拥,刹那天地光亮交映,头顶传下的酥麻绞紧筋骨,滚烫烧炙的烈痛遍布全身。三皇子只在恍惚间感受顶上似是阴翳一刹,继而空中哀鸣回荡。他已不知是否仅存的几魄抬了眼,不远处一只巨鸾身影在矍铄中扭曲挣扎,似是重伤,越落越低,惨叫着落入林子中。
那是玉儿吗?他拼命要追却被怀中重担压的起不来身,愈急愈难,终于暗黑全覆,周遭安静。
“你怎么能走!你怎么能把他扔下!!”南弦疯似的摔打撕咬着呆滞的顾北“我当你是男儿好汉,分明是个缩头龟!”顾北跪地无力支撑,任她打骂。那南弦打够了又恨恨跪下,使着全力扇着自己的耳刮子,哭嚷的回声凄厉。
“闭嘴!”银信强忍万般心绪,把持着随时都会爆炸的心脏扭身大踏两步踢在她肩上“哭丧呢你!晦气!”
南弦从来如男儿铮铮,可哪里招架的住在累累焦尸里翻找主子尸身。见着鹿群中翻羽的尸骨早就破防百回,哭软了手脚。
“你跟我来。”银信揪住刚刚才南弦放开的顾北,指着一头鹿儿示意他靠近“他俩我是掰不开了。搭把手,把他们搬去林子里。”
顾北只当听不见,愣愣叩首,垂目沉缓“是属下失职。属下,这便来跟殿下请罪。”
“我何时说他们死了?”银信气急败坏,又怕他下一瞬真的自裁了去。
顾北南弦二人一惊又旋即放下了耸立的双肩,南弦咬牙“烧焦到这个程度,你纵是有仙丹也无力回天了。”
银信长吸一气耐住性子,将一掌切在另一掌心里示意“山里若被野雷生劈下来,会跟翻羽一样仅剩焦骨,他俩衣裳都没个火边儿。”
“那他们?”顾北南弦急急探去,果真连头发丝儿都在。
“我让你把他们带进林子里冲冲水,再不被这些尸灰呛都呛死了!”银信抱臂蹙眉严厉跺着脚下焦土“这破山头还想弄死我姐姐?想得美!!”
夜深,三人围坐篝火,南弦似是死而重生异常兴奋,又怕惊着真的死而复生的主子,极力按捺着笑意分着手里的几块干粮“信儿给王妃洗好了就来,她今天立功,多给她分一口。这是殿下的。这是你的。”她递向顾北的手又急速收了回来,瞪眼骂道“你有罪,吃什么吃!”
顾北眉目近乎快垂去土里,终于鼓足勇气转向三皇子跪叩无言,朔宁王冷凝似的眼眸未有一丝情绪,只有散着的头发滴滴坠着水珠。一时将南弦气性再挑,吊楣跳脚又对顾北的维护不力怒骂不止。
木心带着银信缓步走回,应着篝火闪烁,不禁揉了揉了脸,暗示自己放松。她怯怯望着三皇子冷锐脸色,带着银信小心跪好,张嘴又咽,许久才低声“对不起。都是木心的错,让殿下失了翻羽。殿下要罚,罚木心吧。”
南弦也难坐住,左右打量一番跟着一同跪下垂目“怨南弦贪玩,竟先跑了出去。”
夜风里只有柴火噼啪,安静的瘆人。木心抬眼看着他无言又漠然的眼色,心里揪得生疼,自责成倍落在眼里,硬着头皮头低言“明日天亮,我便带信儿先回去,不给殿下添扰。木心回府里,等殿下降罪。”风撩着火烟转向木心,木心本就虚弱,一时被热气熏着呛咳不止,又连带着咳出几口黑血来。银信急欲将药递上,见着三皇子冷眼和姐姐蹙眉,又没好气跪了回去。
“为何要这样做?”沉默许久的三皇子终于抬起烁烁眼色,分不清是泪是怒转向木心“将我们全部拖进长生术中,与你有何益?”
错愕不过一霎木心警惕惊异“什么长生术?”她求助似的望向顾北南弦,未得其解又无奈转向丈夫“殿下若为了翻羽伤心,全怪木心不是。木心虽居过皋涂,却不曾进过这引雷阵中,并不知会如此局面。我们顺着殿下留下的记号追来,见巨麋乱作一团才奔去救人的。”
银信无畏帮腔“就是!我姐姐幼时被养父母弃在屋中,闪电劈中房屋我姐姐受了惊。从此最是怕那霹雳之光,稍有隐雷避之不及,谁会盘算这种位置?!早知还不如不来,咱们五个人都被困在里面,眼睁睁的看着雷前前后后劈下来!吓都吓死了!”
朔宁王的怀疑却愈发浓烈,犹如利剑,犀利而精准的扎在原本就破碎的木心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