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恹恹照着龙椅上的主人,皇帝原本倦怠眼色缓缓睁开,转向身边附耳的曲公公“杀了?”他的冷笑在老谋深算的眼色里叹道“杀得好!”
“朔宁殿下看着疏离,其实心里是懂事的。”
皇帝受用而肯定的长嗯一句,满意支起身子,身边的公公急急搀住。皇上晃着手指在空中与他推心道“三小子,三小子就像朕给他的赤焰冰凝。不仅不起眼,甚至看起来是个苟且偷安的武夫。但凡是褪了剑鞘,出手得卢!”皇帝从躺椅上缓步移进龙床帷帐,散了散床头安神之香,靠下玉枕缓缓闭目。
跑路也不挑日子?这都什么时候了?
“信儿今日去查那些荠苨来由,一直不见回来。”木心此刻全然换了模样,忧心朝他望去“我怕她被人盯上了。”
“她在门口被晏缈拖住了。”他似是带出几分气“就这么沉不住气?”
任凭他抱着木心身体由僵硬转为瘫软,眉目紧蹙淡然而严肃,全然没有方才的泼皮之态。进门在婚床上被放下,木心咬着下唇惴惴跪下,望着他不言语,却眼神怯怯。
“又不是没杀过人?”朔宁王冷笑睥睨“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苏木心余悸,全在于他少有的宫中杀伐。军营中是外敌,可这宫中的都是明枪暗箭的政敌。从前贱大夫胡乱配药,他亦避让懒理。今日却未多问一句,就地杀了干净。早知他如此性情,自己苟活今日,真真是命大。
我还以为你多大本事呢?朔宁王坐去她身边揶揄“都有线报告诉你真货就在丞相府堆着,怎的不撺掇你那相好的给你把货偷出来?”
偷出来?木心不可思议比划着一屋子的量“怎么偷出来?”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线报是你给信儿的?那……那火是你点的?人也是你故意引来的?”
反正你也不要了,不烧了还留给她发横财不成?朔宁王的疑惑更重,“你不关心真货去了哪儿?反倒在意那些假货从哪来的?为什么?”
木心瞪圆眼睛伏去,凑近他耳边。
“你说荠苨之长是治疮毒痈肿解热药之毒?”
女子肯定的点过头,相比我在营中给将士们用的丹桂,荠苨更廉价好用。
朔宁王侧目意外“你的意思,北郡早就知道丹药之害,刻意寻人收敛了大量的荠苨。”
“既能用丹参洗出大量的现钱,还能屯住荠苨。”她心事重重将声音再压低几分“赤焰若再有丹药之害,一时半会连药都凑不齐。”
嗯!三皇子点着头肯定,不忘冷笑“倒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眼神转回他长嘶一口气“你一点儿都不在乎青囊的损失,满脑子都想着把北郡的龌龊翻来本王面前。你是真的很恨北郡。”
“出门小心着点儿……”朔宁王直起身子带出几分幸灾乐祸“各大家突然栽害青囊,就是为了逼着苏木现身。”
“苏木不是一个人。”她蛮不在乎认真抬眼解释,引来他惊异眼色。
“不是一个人?”
“只是一个代号。人人都可以是苏木。”她蹙眉坦白“王妃可以是,信儿可以是,问诊师父,抓药小哥都可以是。苏木此时远居昆仑,峨眉闭关,山岭采药。人人是假亦可人人是真。只为了探一个传说中的医者身份?探出来又如何?没有人可以做第二个苏木。”
一手移形换影竟让她玩到如此,这样低级的小聪明,居然也蒙混了这么久。朔宁王想到此处心下暗笑。
见他腹黑冷笑,木心惊的后退两步,抬眉横目“货物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你还报复人家,纵火之疑尚在苏木身上,此番血仇可就算在朔宁王府头上了。”
那又如何?不烧到批货,他怎会吊着胆子来我府上搜人?三皇子含笑意味深长“只冲着王语芙给你的巴掌,烧她两间院子算什么?借由捉贼之名羞辱王妃,那老丞相一家现在该收拾衣冠去圣殿前磕头才是。”木心的下巴被他捏住拇指尖“也教你那相好提心记着,本王要捏死他就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
木心眼色凝重,并不在意他的警告,只将那双杏目大眼巴眨着认真“您不问问我,查到了什么?”面目前的男人满眼不在意的模样激起她的焦虑,她双手扳开下巴上的手掌,捏拢在他指尖恳切“丹参不过价高,又不论新陈,拿钱出去就能找得来。荠苨廉价不假,却不是时候啊?几箱子也罢了,这么大几车呢!”
三皇子的注意力只在被她揉捏的食指上,好笑道“又不是只有苏阁主的仙山才种草药,宫里也有啊!”顺着苏木心的讶异他顺势扭转她肩头将她反扣进怀中解释道“同你这院子一样,也怕旁人进去折根踩叶。那守院子的主儿,跟你一同秉性。你不知道很正常,皇后都不见得知道。”见她亦有千万问题,三皇子将头埋进她肩头呼吸低沉“今夜不能出去。你是狼子野心,本王是见色起意,不安生过了洞房花烛这关,如何都说不过去。等将来有机缘,我带你进宫去看。”
木心不敢顺着他的话言语,只得抬着下巴将目光挣扎朝外阁,红木箱上的乱七八糟摆着成堆锦帛,“前几日南弦遣人搬来的。我白日无聊便翻来瞧。”她无奈对着三皇子疑惑眼神“您要瞧瞧吗?”
贺礼?朔宁王斜目不屑,转而试探“有冷器吗?留着给你谋算亲夫的?”
木心责怨一眼,语气缓和“我们医家鱼龙混杂的见的多了。这病呢,自是有医得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她掰着手指灵气万分故作轻松侃侃“我还未及笄,收到的寿材板儿都二十多副了,更别提什么钢钉鼠药的礼。”她引着他朝那大红锦盖走去,随手抬出一件,“就这么着,都没有这两日叹为观止。”
朔宁王接过沉重木盒,整劈的沉香雕花,嵌着宝石点点作梅,甚至在开口弯出一方青玉雕成月影,掀开盒盖,里头静静躺着一只花乌鸡毛掸子,手柄还用粗麻捆上一块油渍抹布,勒出鼓鼓的粗劣。
“什么叫买椟还珠?什么叫金玉其外?”木心忍住笑巴眨着眼探出手掌“妙否?”她趁热打铁再提出一串嫣红“认得吗?”
“这么低陋的把戏?”朔宁王嫌弃打掉“戴上这个就生不得孩子?”
“我原以为也是。宫里都玩不动的把戏了怎么还送了来。”她重复提起深意笑言“我说,殿下只当乐子。这是假砒石,不毒人,但……引人智昏。”
“还有什么?”他似是来了兴趣。
“你家好哥哥。”木心顿一霎,改了语气“太子殿下。”她快速抽出一卷,哗啦展开,画中似是大雨之境又似氤氲迷雾,朔宁王后退一步,似是而非不得其要,实在分不得是什么画作。
“您若跟我一般困惑,那就对了。”木心将那画贴在眼睛上“我死活也认不清,凑去灯上瞧。”她伸长一臂将它靠近花烛,那迷雾似被大雨涤了一番,清清楚楚的一卷春宫《江南消夏》
“你看过了?”他不可思议转移眼神。
“整整二十四卷。连同你曾经看上的美人屏扇。”木心拍着厚重的花锦礼盒长叹“礼部的崔家,送来的千年野山参比我别坊中镇店的还余二寸长。您在朝中还真真树敌万千!”她讪讪转向三皇子“无论讥讽鄙夷还是诚心攀附,殿下都该当心。”
“我鲜少在家,不是北关就是东境。从前便罢了。”他忽而正色,淡淡含笑一手拍着那摞礼箱,一手拉住她手腕,认真看着她的瞳眸,“就从这处开始。你既嫁我,往后自有我护着你。”朔宁王的酒气缓缓吐在木心的脸庞,正色扶住她腰身“你不必怕。”
木心惊愣定着,心中澎湃翻江倒海,败退于他的逼视垂头低语:“我怕他们作甚?一群眼瞎心盲之人。但凡开窍灵光的,都该怕了殿下才是。”
“你怕我?”他虚眯着眼,偏着头不可置信“你哪里有一点怕我的样子?”
“怕。怎么可能不怕?”木心低垂眉眼苦笑叹息“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给您了。”说罢抬眼烁烁复杂,笑意也多了意味深长。
想问什么?男人拿着望穿一切的眼神将嘴角撇出释放坦诚的表情。
“殿下曾说,有个不曾再见的,绿云扰扰的女子。”木心瞪圆眼睛凑近,满目期待“是谁啊?”
不认得!眼前女子霎时崩塌的失望和微驼下的腰背引他一阵好笑,他极尽坦率“真的不认识。只见过一眼,来不及说话。”
木心亦不再追问,只自顾落座,撇着嘴打开花生酥,满满塞进嘴里,任由残渣落去嫁衣上,见他靠近,将那一整包朝他推了推,“得不到的东西,真的会记得很久吗?”木心费力下咽,干涩难耐,急急伸手探来桌上的酒壶,倒出满满一杯。却没料三皇子没接点心,倒是伸出一只手,直直端走了眼前的酒杯,陪她落座一饮而尽。
苏木心没有计较,直直仰头从壶嘴里接着灌下一大口,混着花生酥的香气一并吞入肚里,并未察觉男人饮酒后讶异一霎的眼色。
借着酒气,木心有些迷茫“你都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却能记在心里这么久?”她舔舔嘴唇,似是被顶上些醉意“古朝言成婚之后不出半月,我这个脑子里……”木心混沌指了指太阳穴又摆摆手“一点儿都想不起他的脸了。”
啧啧叹息一阵,苏木心笃定点着头“这有痴症的人,不似我们这些俗人,都是痴心的。也不知那女子知道被您惦记这么久,又是何感慨?”讲吧又继续仰头,嚼着点心灌下几大口酒,将原本挺有分量的酒壶闷了个干净。
朔宁了不可思议侧目,凑近解释“本王当初说那句话,是想把那个偷脉册的贼人骗进府里来,没有你脑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戏本子。”他长嘶一口气认真端详,“你最好是醉了,这种时候,你还敢惦记旧人?”
“无情!!”苏玉的醉态越发明显,她尖锐拿食指戳在男人胸口笃定做着总结。又颤颤起身将食指转回自己心口认真“绝情!!”她面露满意神色挥着广袖撑在他肩头,恍惚看着他发冠上的宝珠不阴不阳的感慨,“天作之合。”
罢了苏木心移步辗转歪仄沉沉坐去梳妆镜前,左手撑头,右手摸索着拆除发间的凤钗珠花,嘴里模糊嘟囔着沉重难解,撕扯几次不成,她只得凑近铜镜,小心拨弄着挂住的发丝。偏偏镜中映出他缓步靠近的身影,木心不禁想到自己日后的命数,寒颤顿起,一边晃着头清理眼前开始出现的重重叠影,一边使劲用双手撑住桌沿,努力支起自己越发炙热而沉重的身体。
男人强迫她立稳身子看向自己“我是谁?”
“我没醉!”木心蹙眉狡辩,见他不依不饶只得埋头跺脚抬高嗓门“三殿下!三殿下!提着赤焰冰凝就能杀了我的朔宁殿下!我认得!我成个亲还能不认得我要嫁谁?!”她转而抬眼蹙眉,委屈丝丝缕缕溢出,朝着他身后成箱的贺礼“可你看,连婚书上,都是青月的名字。”
她沉沉靠去他肩头低声“将来我死了,也不知列祖列宗,肯不肯认我这个王妃。”木心恼在他肩头蹭蹭眼睛“祁元熙,哪日你想杀我的时候,记得先把休书拟好,给我陪葬。”
“你又筹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笃定本王要杀你?”
不知道啊!苏木心摇晃站直身子,垂首似醉非醉道:“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这条命,定是挂在你身上死掉的。”
“我还活着,怎可能许你死了?”他好笑扶上妻子腰间,却瞥见她口鼻之间开始汩汩朝外流血,将婚服尽数污糟,“玉儿?玉儿!!”
“这酒……不对。”木心战栗愈发剧烈,喘气也愈发艰难,眼神也全然失焦迷离。
“你活该!”他又气又急“你的房间你的酒,你试一口就知药配的人分不出这是合欢酒?”他一边反复擦着她的血一边四下寻着清茶恨恨“我当你多大本事能将合欢当参酒灌?”将她靠上桌角耐着气性“我去叫人拿水来。”
“不……”扭头片刻,腰间猛的一紧,回身之下失智的苏木心一手拽住他的腰带,一手强捧着他腮边,小兽似的贪婪舔舐着他唇间湿润,久逢甘露一般融化了心头躁动。
我的忠诚,尽表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