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参频见风日易蛀。别人家的参,讲究些的是用盛过麻油的瓦罐,泡净烘干,入华细辛与参相间收之密封。嫌繁琐的便是用淋过灶灰的晒干缸收之。苏家出来的参却不同,熟参皆靠茶叶桶收之。
“青囊别坊的货都是乔装茶商运来的?”南弦瞪大眼睛瞧着镜中朔宁王一袭铅白婚服,袖口和领边的靛蓝和青绿交错镶绣着边流云纹,配合着白玉发冠,衬的头发缎似的黑亮。不知是惊叹镜中人的潇洒还是意中人的精明。
当然不止!朔宁王虚眯着眼,忆起自己与她在清水客栈见到那个点头哈腰的掌柜,陪着歉意笑:小店几日前来了好些茶商,这不?被包圆儿了。
细细筛过洛阳来往茶商,甚至下榻的茶馆酒楼便会发现端倪:从草市到夜市,南北商贾,市图舟车百货日夜无休,土布、茶叶、瓷器、松苗甚至丹砂、朱汞、金碧、珍贝皆与苏木心的草药辅车相依。他们化整为零,各自单线,零散管理,隐蔽低调。细细琢磨却又能相与有成。
“北府后军的供给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悉数换回。”顾北收起案几上的几卷布防图纸低语叹息“除了盘查和押运的几个小喽啰被收押,此事就算翻了篇。”
“今日翻了篇往后又如何?”南弦跪在朔宁王脚边,麻利又仔细理好坠下的紫色璎珞,蹙眉瞧了瞧扭头朝着顾北示意换去素净的腰带,喃喃着人家成婚怀金拖紫,偏偏主子执意要牙白素色,如何都配不妥善,无论如何重系了一条金丝银鱼白的。
“苏玉可不是能吃亏的软脚虾。”朔宁王满意看着镜中“有戏看不好吗?”
今夜的月色不同以往,淡淡红光,大有血月之势。
杏黄素衫的人儿小鸟一般慌忙奔进张灯结彩的朔宁王府,却被门口等候许久的人影老母鸡似的伸手拦住。
“你姐姐成亲,你怎不去守门?”晏缈含笑看着银信。“又胡乱跑什么?!”
“呸。”银信涨红脸掐住自己腰间“我是妹妹,又不是陪嫁媵侍!”
“我……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在这里?”小将军瞠目,慌张解释。
银信远远张望几下卿婷楼欲走,自顾自话“我忙着呢,你自便。”
“我……”晏缈摩挲握拳,再拦住她的路“我到处找你。”
“找我?”银信回过神看着满脸不自在的小将军“怎么?我还把你治坏了不成?”
“不……不是。”小将军结结巴巴,全然没了军营里的风姿。
“好好说话!”银信抱起手臂,“我当真忙着呢。”
晏缈深吸一气“我来问你,我上次给你带的话,你不高兴了?”
银信小脸一红,沉沉气掩饰住没来由的慌乱“你将门高府……”
“我不想听这些,你只说,你心里愿意与否?”晏缈皱着眉,料准了似的打断她的话。
银信下意识转向卿婷楼,“你去问她罢了。”
“你是妹妹,又不是女使。你卖给她了?”晏缈盯住银信“只告诉我你愿意不愿意,有这么难吗?”
“是啊!”银信应承的干干脆脆“从前雪山大漠戈壁还有深山老林子,我都跟着她走;将来皇宫王府大牢地陵乱葬岗,我也都随她去。”
“你……”晏缈恨恨咬着牙,压低嗓音“她做了王妃,以后和老三一穴,哪有你的位置?”
“晏缈!”银信气极“你不想活了?!”
“我说的不对吗?”晏缈圆睁着眼睛,转而无赖般笑道“将军府还有位置……”
“乌鸦嘴!”银信骂骂咧咧走远,引得小将军追着告饶。不顾体面的死死堵在门口。
“你别走,我有好东西给你。”小将军拉住她袖摆。
“做什么!”银信紧张抽回,声音低微发颤“像话不像?”
晏缈不放,捉住她的手腕,把手里的一枚玩意儿塞进她手心。
“我不要!”银信红着脸气急败坏缩着胳膊“再无礼我可去告诉晏将军了!”
“这是我打的第一个胜仗。”晏缈不由分说,强行给她,松开了手,语气尽是诚恳“以后得来的每一个,都给你。”
来不及回他话,晏缈转身跑远,只剩一个恍恍惚惚的影子,照在花灯烛火里,银信一时急怔,竟觉得那身影直直冲进了心头,撞入肺腑,语塞哽咽。许久才低头,手心里是一枚铜扣,瞧着质地样式,该是羌军的马衔扣。
银信离开已经一整个白日,距离约定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自己梳妆拜堂都不见她的踪影。木心一个人坐在微晃的火红烛光中,心绪不宁直至担忧搅扰得她整个身体都开始有些发抖。加之紧张和饥饿,木心搓着手一刻不停自语絮叨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圈后,狠下决心,披上斗篷,踏上窗棱一跃而出。
府里因为喜事灯火通明,外院甚至都还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木心只蹲在房顶一会就看见好多巡哨各处卧着。王府的防卫一贯森严,更何况今日喜宴。木心暗暗叫苦,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筹谋。她无声从偏殿的僻静处悄悄滑过,路过房里闻到白日里做花生酥的香气,竟还不由自主顺走了一包。
王府外的甬道里意外奔来几十名装备周整的院护,快速靠近灯火热闹的府邸:“臣在追查一名纵火贼。”门外领头的低垂眉目言辞恳切“我们一路追来,瞧的真切,那名贼人真真在府上消失了。若是当真进了朔宁王府,搅扰了三皇子的喜事,才是臣的罪过。”
听闻来报,顾北快速至大门外,似乎并不意外的冷漠揖手“今日是三皇子的大事。”他沉吟片刻扭向府中的觥筹交错,“府中护卫较平日更是森严数倍,并未见过你说的贼人。”
“有人蓄意点火,至相府的后院走水,追拿之时,那贼人同伙击杀了小公子。臣今日抓不到人无法同大人交代,绝不会离开!”那人执著抱拳“即便三皇子来,臣也不能玩忽职守。酿出大错。”
“你的意思……”南弦忿忿而上“是咱们府上包庇贼人?”
“不敢。”他欲极力辩解一番,被顾北抬手打断。
“且不说今日殿下大婚。就是寻常日子,朔宁王府也不是谁要搜便搜的地方。这若是在宫里,你要来搜吗?”
“可是……”他眉目更深,为难之下只得继续纠缠道“若是宫中,自有宫中护卫。那纵火之人已经现身,我们明明白白瞧着他朝这个方向……贼人在朔宁王府消失,亦不利朔宁殿下。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臣只进去查探,若无状况,臣即刻撤了。”
顾北南弦相视一眼:“府内宾客皆至,大人若坚持,带三五人进来吃杯喜酒。”顾北凑近低头“大人切莫为难属下,若是生事惊了殿下和客人,属下便不客气了。”
绕过灯火阑珊的正院,一纵队伍不知不觉靠近了后院
“再往前真的不行了。”顾北缓缓抬手示意众人止步“我们殿下得恩赏常居宫外不比宫中护卫严苛,但皇子尊贵不容染指,何况后院有女眷,大人自重。”
“什么人?!”一声大喝惊的木心一愣。只一瞬间,数人齐齐围了上来。木心无措后退进黑暗之中抬手呵住来人。
“这是后府。”木心抬手半遮“何人大胆?”
“臣奉命捉拿一名贼人。”领头狐疑看着黑暗中的皂黑身影“姑娘何故,从房梁而下?”眼前的身影悄然后退越发可疑,他再等不及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将她拽进烛火光明之下。抬眼问询身后一个护卫“是她吗?”
“把手放下!头抬起来!”那护卫蹙起眉头,在微弱灯火里极力辨认。
“放肆!”木心将肩膀从他手中挣开,埋头更深,右手牢牢遮住微露的的额头“还不退下!”
僵持之间,顾北南弦带着护院侍从呼呼啦啦全数涌来。木心暗暗捏紧满是汗珠儿的手指。
“臣在殿下府中,看到可疑之人从房梁而下。”那人做礼“臣在执行公务,还望大人海涵。”
真有贼人?顾北瞥去一眼包围之中的玄纱斗篷,与南弦错愕一瞬,试探上前“你是何人?”
黑色披风刹那被南弦掀开,谁都不会想到,那一片玄色下陡然明晃晃的现出一位夺目耀眼的玉人儿。众人皆见一袭云锦描金勾勒的宛如皎洁月色的嫁衣,外罩着极柔极薄的玉色鲛纱,拦腰束以荼白流云纱苏绣兰草花藤腰带,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玲珑巧致的身材,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如苍穹白云飘渺虚无而绚烂。腰间的绳结下的凝脂玉随着微风轻轻起伏,好似涌动的浪花悍然而上,从大海深处滚滚而来,似将覆尽这万丈繁华。
一时间众人惊诧,木心疾忙拿袖子掩面退进暗处“我不知你们找甚么贼人。外男怎么随意出入刺探,坏我名声?”
话音刚落,那侍从刀锋直指木心胸口,一时间众人均亮了冷器,杀气顿出。
“在未弄清楚之前,大人还请冷静。这里可是朔宁王府。”顾北冷冽提着刀再伸一寸朝向那群人“何况,这位夫人如今可不是您随便就能得罪的。”
“大丈夫不拘小节。”那人并无畏惧,笃定拿刀指向木心手中鼓囊囊的布袋“此人可疑。这定是纵火之物!”
“把刀放下!”南弦提高嗓门“无论她是何人,都轮不到你在此处指手画脚。”
朔宁王终于在护卫簇拥下姗姗来迟。山矾如玉的委地长袍在一众兵器甲胄之间格外引人注目。那郡公府来的护卫眼见搜查越发无望,先斩后奏,示意身边护卫疾步上前,从木心手中一把夺下那布袋。木心失声尖厉,腰膝一软顺势跪坐在地。
“臣有证据。”见她几欲撒泼的模样,郡公府来的领头急急跪下辩解“这贼人着夜行衣袍,带着纵火之物从后府而入,房梁窜下。殿下今日大婚,绝不能让这贼人搅扰……”禁不住朔宁王冷冽逼视,他适才惊慌翻开那布袋,层层打开,居然是一整包的花生酥。丞相府的来人呆住一瞬,转头示意身后那厮,那厮先是失措尔后横横心,不顾众人睽睽当下,揪起俯身的木心,将那张小脸强扳在面前。
今日的新娘妆靡丽妖冶,抬眸便可衬得这世间所有美好都暗淡无光。只那一眼,便让人深深沦陷,予取予索。冰雕玉勾玄胆鼻,往生河上菱唇艳。色若春晓之花,芙蓉面寒。让人觉得用倾国倾城这样的词句也是负了这般美貌。
木心终于缓神,待认清眼前那厮徨乱眼色狠狠朝他扇去了一个嘴巴。顾北再无好颜色,那记耳光脆响之间,寒光同出,那厮捂着滋滋见血的双目哀嚎倒地。
瞥见三皇子伸手,木心气急败坏之下急急起身将脸埋进三皇子臂弯中委屈“我一天一夜也没吃东西,她们非说新娘不许吃也不许见人的。我饿极了才偷溜出来寻点心。不过偷吃几块糕,也得受这他般羞辱嚒?”说罢一把抽出他身边护卫的佩刀嚷嚷“不过欺负我是个没人做主的丫头,我死了就是……”
三皇子捏住那装模作样的腕子,将嘤嘤妇人重新护进怀中,朝着顾北南弦漠然“不许惊了客人。”说罢抱起新娘,从退让出的冷箭刀光中独自走出回廊,平静的好似寻常人家的送入洞房。木心悄然从她肩头抬起一只眼睛,重重人围里血溅的三尺之高,听得他在耳边冷漠低声“杀人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