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夜,静的出奇,除了眼前的瓮声,开州城内几乎再没有任何声音。
墙边的民住廊房内,缓缓飘着几缕暖炉未烬的青烟,先在房檐下画上一道如云流龙行的痕迹,又顺着罗瓦缓缓游走在梁瓦之间,最后幽幽的旋起,将末梢融在浓雾之中,俨然已不是人间烟火。
团牌手沉稳而刚毅,谨慎地蜷缩在皮盾之后,伸手用刀尖去挑那“妖童”的衣服。
忽然,“噗嗤~”一声响,伴随着一缕白烟,那身形巨大的团牌手竟然闷哼一声,应声倒地,没了动静。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虽然是身经百战的执红卫,此刻也都瞪大了眼睛。
“怎……怎么办?”皮三儿几乎想跑。
是啊,怎么办?是葫芦娃救爷爷还是一拥而上一起送命?
撤是肯定不行的,被皮三儿几个瞧不上事儿小,“与反贼同罪”可是要杀头的。
李晋在心里掂量了掂量,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儿,忽然转过头,端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兄弟们,你们说,我李晋是不是义气之人?”
“如是如是。”
“尚可尚可。”
说实话,义气二字,放在李晋身上,不说毫无瓜葛,也至少是互不相干。
但御察使这话,既然问都问了,也只好敷衍一下,又不能当面给顶回去。
“哼!”李晋把眼一瞟:“兄弟们,你们劫数来了!我看这妖童似是异灵幻界虚天魔鲲,是天下三大奇门驱兽秘法之一,若不能降服,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魔……魔鲲?”皮三儿心说什么玩意儿?“鲲不是该在海里么?”
“呃,这只,是两栖的。”李晋随口敷衍,又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兄弟们,恶兽凶险,本御察使不忍你们送命!你们就只管原地等待,今日我李晋作为你们的带头大哥,身先士卒,与他斗斗,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兄弟义气。”
说罢,李晋就地取材,从刀柄上取下一节红绳,缠在手上,双手捻指,口中嘀咕了几句“咒语”,朝着“妖童”一扑而上。
“老大!”
“李御察!”
这一顿行云流水的骚操作,直接给皮三儿几个看懵圈了。“怎么着?领着三千的饷钱,整三万的活?李御察这是要搭上命啊。”
说是一“扑”而上,还真是一“扑”而上。
本应手持桃花木剑踏着七彩祥云降妖除怪的李御察,飘在半空却被横在地上的团牌绊了一下,狠狠的扑在了“妖童”的身上。
皮三儿几个,却根本没发觉李晋是真正的扑,都还以为是什么降妖除怪的“身法”,因为平日里能躲就躲的李御察,今天实在是太一反常态了。
就在脸着地的瞬间,那“妖童”居然既不反抗,也不逃跑,更没有烟雾放出,而是应声滚向了一边,偃旗息鼓没了动静,砰砰的瓮声也随之而停。
李晋趴在地上,悄悄哎呦了两声,探手摸了摸躺在旁边的团牌手,发现呼吸均匀,只是昏了过去,这才选了个漂亮的姿势缓缓站起,轻轻拍了下尘土,高高昂着头,用鼻孔向后招呼了一下。
见李晋没死,瓮声已停,惊呆的众人也不再惊呆,提着横刀伴着杀声一拥而上。
“御察真是神人啊,居然还会作法捉妖。”皮三儿跑过来兴奋地喊着,一脸崇拜。
“哪里哪里,有人刚才说我差点意思来着。”
“老大,是我,我有眼无珠,我脑子差点意思。”
“那刚才还有人说我什么毫不沾边儿来着。”
“老大你不是毫不沾边你是法力无边!”
见“妖法”破解,危机排除,众人也和着皮三儿附会李晋的勇敢,一会儿一个义薄云天,一会儿一个勇冠三军,左一句右一句的捧着,能整的词儿都给他整上。
甭管是不是跟对了老大,但毕竟他有事儿真上啊。这时你不捧着,下次他不上了可怎么办?毕竟说几句好听的,又不花银子。
“别,别,停!”孤胆英雄李晋一脸满足地享受着众人的捧杀,指示皮三儿拎来被自己脸砸烂的“妖童”,心里嘀咕起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件破旧的孩子衣服下面,裹着一个木制人偶,一尺来高,顶上有一个吊着的木槌,上面悬着丝线,丝线下有一铜摆锤,摆锤每来回摆动一次,连着的丝线便拉紧一分,若干次后,丝线完全绷紧,顶部的木槌便会落下,敲击一次地面,而后又迅速回位,如此往复。
人偶上喷射毒烟的触线机关已经空了,残存着一些灼烧的味道,外面还洒落着零星的黑血,李晋一闻,一股死了多日的腐臭,想来是作法驱动人偶时洒的鸡血吧。
果然,在团牌手触动人偶的一瞬间,李晋的观察和判断没有出错。就像一颗炸雷不能引爆两次,这种触线机关也不可能多次触发,不过这种事情以后还是要少赌,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万一碰上高手,别说收割一众死忠,怕是小命都得搭上。
李晋重新把人偶平放在地上,用手捶向旁边的地面,人偶顶部卡扣蓄能归位,又“嗒嗒”动了起来,皮三儿好奇,凑上来说道:“老大,这天理军的妖法很厉害啊,这一什么鲲……”
“是‘异灵幻界虚天魔鲲’!”见皮三儿夸赞人偶,长贼人志气,李晋心中不悦。
“哦,对对,一零……魔鲲,是哪朝哪代,哪门哪派?”
要说拼杀打斗,李晋确实是能躲就躲,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可这追凶推理、尤其是机关之术,自己却不见得服谁。
可今日不同,如果轻蔑这人偶,刚得的人设不就白立了?于是顺嘴应付了一句“西周,西周。”
见皮三儿有点意犹未尽,李晋又端起架子周周整整地加了一句:“这是上古秘法,早已失传千年,当今世上能解之人,不超过三个。”
对嘛,你不说玄乎点,我们怎么替你吹呢?众人的虚荣这才满足起来,一起吆喝道:“御察大人,唯我独尊,机关秘术,天下绝伦。”
说话间,铜摆逐渐式微,摆动幅度越来越小,没有人去施加外力,这个东西不能启动,也动不了多久。
李晋再去敲打时,那蓄能启动的卡扣竟已经完全毁坏,散落在地上,无法复原。
这说明贼人在逃时必从此处经过,但下一步会往哪边逃窜?
“贼人为何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忽悠归忽悠,案子还得办。李晋不理解的是,天理军素来高手如云,行事诡异,深不可测,这次布下如此精妙的机关到底用意如何呢?难道只为撂倒一个执红卫立威?
又或者是调虎离山?
毕竟是在缉凶捉贼,李晋心里还是有谱的,手里这人偶既不是失物,更不是窃贼,光凭这个是万万交不了差的。
抬头环望,脚下这十字街口,向东三百步,可到内城东宣门。这一带,多的是教坊胡商,里面鱼龙混杂。可贼人肯定不傻,把执红卫引到这里,必不是从东宣门逃走,这样做,定是声东击西,为自己从别处逃走争取时间,引开围捕。
可这机关人偶,不能事先设置,必须由贼人经过时敲击启动,才有效果,也就是说贼人在逃时必从此处经过,但下一步会往哪边逃窜?
水路!
开州城一更宵禁,如果贼人想逃走,便只有走水路才有可能潜匿出城!
“通知金水河北岸值守的兄弟,来大活了。”
李晋说罢,便不再作停留,迅速带人向南边的金水河奔去。
可他们却完全没有发现,就在身后不远处的墙角,真正的“妖童”正歪着脑袋坐在地上,惨白的脸上凝固着天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