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讶道:“你的儿子呢?”
“病死了,他本来就体弱,十年前被一只妖狐缠身,然后就一病不起了。”说着,洪浩逸不禁把心神转去腰间的一个小皮囊。
太夫人咬了咬下唇,若有所思貌:“所以你绝后了。”
“我已经超过八十岁,也不怕说,我有过一妻三妾一婢,前后为我生了五子六女,个个夭折,唯一活上十九岁的,也病死了。”洪浩逸试图云淡风轻,但仍然忍不住红了眼,“有人说我杀戮太过,不但捕猎奇珍异兽,还捕杀妖物,大凡成妖之物,灵性比寻常野兽更高,杀了它们,怨气更重,才会有绝后之报。”
“因为这样,你才遣散家私的吗?”
“不仅如此,”洪浩逸觉得小菜挺好吃的,不免多夹了几口,“我还听闻,外祖家这边的情况也是跟我一样。”
“哦?”太夫人的眼神掠过瞬间的警惕,一闪而逝。
她是嫁给李家次子的,本来当家者应为嫡长子,但长子早死,后来她的第二任丈夫又在婚后十年过世,这一家的男丁,几乎没有活过四十岁的。
她自己生的二子一女,如今也仅存女儿,已嫁到城内去,孙子同样一一夭折,只遗下最小的两个孙子由她抚养。
“所以我猜想,会不会也跟风水有关系呢?”
太夫人感到放松了一些:“风水是吗?”
“我请教过几位地理高手,他们举了好些例子,”洪浩逸又喝了杯温酒,“比如有人家子孙皆有肺疾,地理师说祖先棺木被树根穿过,结果开棺证明,果然祖辈骨骸被树根穿胸而过。”
太夫人听得入神,视线在洪浩逸脸上的皱纹间游走,寻找他年轻时的痕迹。
“还有另一户人家,子孙个个有足疾,天生不良于行,结果是树根缠着祖先足踝,又有棺木泡水的,子孙都有皮肤生脓疮……”
“那他们把棺也开了,风水的地气也坏了,问题该如何解决呢?”
“祖先和子孙血脉相连,气血也相连,祖先尸骨一天不化尽,不管是好是坏,子孙一天都会受到影响的。”
“由此看来,要祖先尸骨化尽,只有火化一途了。”
不比以前的朝代,宋代民间盛行火葬,虽富有人家也常用火葬。有读书人士大夫反对,认为火葬乃对死者不敬,但民间业已成俗,禁无可禁。
“正是。”洪浩逸说,“我怀疑外祖家,或有一祖上不安,才令我们两家三代子孙受累。”
“那你想要怎么做呢?”
“请带我去李家墓地走一趟。”
太夫人沉吟了一下:“明儿起个大早,我叫小游带你去。”
“好。”洪浩逸很高兴她如此爽快。
“你慢用,”太夫人站起来,“我还得去收拾,待会小游会来领你去客房。”
“有劳。”
太夫人优雅的踱出偏厅,洪浩逸没放过她忐忑不安的神情。
这位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子,有些事在瞒着他,看她如鲠在喉的样子便知道了。
他平日打交道的人非富即贵,那些有权势的人无不奸巧,接触多了这些人之后,有时他会觉得妖物比人还更为单纯、更容易预测。
这位太夫人是他自幼相识,本来要谈婚论嫁,他对她的性情甚为清楚。
不过那也是六十年前的性情了,谁晓得岁月会把秀秀塑造成一个怎么样的人?就连洪浩逸自己,也清楚知道自己一生中的个性有过多少次的转变。
所以其实他也没告诉太夫人全部的事实。
在开门的瞬间,当他看见她的容貌时,便决定不能告诉她全部了。
“门外的!”他呼唤站在偏厅外等候吩咐的下人,只见他匆匆忙忙走来,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长生。”
“长生,再添两瓶酒。”
“小菜要吗?”
“酒就好了。”望着长生匆匆离去的背影,洪浩逸不禁感叹。他本身对下人严格,但在生活上十分善待,这名叫长生的下人面黄肌瘦,看来不是过得很好。
半个时辰后,洪浩逸喝得人事不省,在偏厅呼呼大睡。
太夫人闻讯,便吩咐人把他扶去客房。
待他们把他安置在床上,轻声关门后,洪浩逸睁开了眼睛。
他口中发出打呼声,耳朵却竖起来聆听外头的动静。
他的耳朵非常敏锐,这是狩猎练就出来的,有时要捕捉某些特定的猎物,还必须在林中伪装成树木,好几天一动也不动,只用耳朵判断猎物的动向。
夜晚的李家宅院,有许多声息。
他自幼在此处走动,对李家宅院的地形了如指掌,他用耳朵判断声音所在的方位,猜测声音的移动方向。
他听到有人在他房外,探听他的呼吸声,良久才踮着脚尖离去,从脚步的重量和节奏听来,房外的人是太夫人。
不久,他听到有人和婢女窃窃私语,还有打情骂俏的声音。
接着,到大半夜时,终于出现他最在意的声音:蹒跚的蹙音,每一步都距离很小,像学步的婴儿,但更轻盈、更鬼祟。
洪浩逸暂时停止打呼声,细心的倾听。
跟他小时候听过的一模一样。
※※※
清晨的太阳还未加热地面时,家丁小游便带洪浩逸走去李家的墓地了。
墓地埋葬的人不多,仅仅他的外祖父母和前两世的祖父母,加上几个他们的子女,连太夫人的丈夫都不在其中。或许大部分都火葬了,毕竟有宋一代因人口暴增,土地相对不足,所以土葬比较困难。
墓地周围栽种了几棵柳树,风吹柳动,添了几许凄怆,加上这些墓碑都老旧了,更是显得苍凉。
洪浩逸细读了每个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年月,问道:“你们多久来打理?”
“每逢除夕、清明、中元、重九都有来拜祭的。”小游说,“有时太夫人还亲自带人来。”
洪浩逸站起来,指向旁边一块偌大的墓地:“那块是谁家的?”
“那是官设的『漏泽园』,是官家收葬穷人和无主死者的,喏,旁边那家寺院就是管理漏泽园的,再旁边那块就是『化人场』,火化用的。”
“哪天你死了,想埋了还是火化?”洪浩逸摸着高外祖父的墓头,随口似的问道。
忽然被问到这种不吉利的问题,小游支吾了一阵,才说:“哪怕两头不到岸,我们富贵人家的长工,半穷不穷的,漏泽园不收,火化也要主子肯费钱呀。”
小游没想到,他这番话是一语成谶,再过三年,大名府便要陷入战火,他将成为无人收拾的无名尸。
洪浩逸仔细观察高外祖的坟墓周围:“缺了高外祖母,没葬在一块儿吗?”
小游闻言,也走过来看了一下:“我没留意过呢,怎么少了?”
“你在李家工作了几年?”
“打从十五岁,太夫人收容我,也有二十年了。”
“这么久了?”洪浩逸问,“你在李家没听过高外祖的故事吗?”
小游歪歪头,表示没听过。
洪浩逸没继续谈下去,他高外祖其实是辽人,归化了大宋,所以他也有辽人血统。
在步行回李宅的路上,洪浩逸又问小游:“我记得,李家晚上有个习惯,会在一间房间里摆上食物,不允许有人进去或偷看的。”
小游讶然道:“连这个你也知道?”这是李家习俗,外人没什么理由知道的。
“我没告诉你吧,我幼时住过那里好几年,在作坊学习弓弩的制作。”
小游听了很是兴奋,名闻江湖的北神叟会告诉他这些,令他深感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