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有人甚至开始发抖,尤其那名领头的老叟,神情激动无比,但他仍然抑制着自己。
连成子和虚成子往湖面望去,交换了个眼色,由袖囊取出黄纸和朱砂笔。
“湿了。”虚成子摇了摇头。
他们本来想试试云空的猜测对不对,可是黄纸湿了,他们便也就画不成符了。
他们又转向云空,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云空有话说:“我看见这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里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屠场。”
众人不禁哆嗦起来,面面相觑。
他们有理由如此恐惧。
连成子突然生气的大叫:“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完好啦!”他最不喜欢别人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
云空不睬他:“这湖底,想必有很多死尸。”
这句话用不着解释,大家心照,云空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杀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沉尸湖底。
老叟因强制自己的激动而微微颤抖,但他说话的声音却出奇地平静:“你说该怎么办?”
“超度他们。”云空道。
“那是和尚的事。”虚成子接口说。
“我知道,”云空说:“一般而言,这确实是和尚的事。”
超度,只是一种仪式。
云空幼年于隐山寺修行之时,他的佛门师父──灯心灯火两人──曾告诉他,超度乃使亡魂回复安详的方法。
死得安详之人不需超度,他的魂魄自会去该去之处。死时心中不平静之人,魂魄滞留于阳世,故需超度使其平静,到该去的世界去。
和尚念诵的经文和圣号具有令亡魂平静的力量,令深困在痛苦中的亡魂感到舒服,继而发觉自己不该滞留,愿意轮回,所以能超度。
云空不是和尚,那他能用什么办法呢?
湖面上的天空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跟四周的天空硬是不同。
这股空气,冷峻得令人深感郁闷,活着的人感受到了,没有不会不舒服的,因为……
因为那是死人的气息。
很多很多死人聚起来融成的气息。
云空手持桃木剑,屹立在清风湖畔。
他没设祭坛,也没用香烛纸钱。
他用的是人类天赋的本钱──心。
“心念凝聚,”他告诉自己,然后微闭双目:“平心、静气……”一股暖暖的团块渐渐在丹田形成,缓缓沿背脊而上,流向他的脑袋。
暖流涌入脑子,慢慢地包围了一个区域,在那里萌发、增长、膨胀,渐渐的想要脱离。
云空感觉到它的悸动、它的活力,它那不凡的力量,即将要完成了。
桃木剑徐徐指向湖面。
云空突然听不见、看不见,也失去了对周围的感觉,他已进入了自己的心,和尘世断绝了。
他知道是时候让它出来了。
“疾!”他大喝一声。
暖流以比光速还快的速度冲下,钻入云空的手臂,透入桃木剑,整支剑立刻充满了生气,剑身内的干燥细胞似乎再度活了起来,打算要生根、萌枝芽、开出清丽的桃花……
但那股心念很快又冲出了桃木剑,桃木剑不过一条轨道而已。
云空的心念射入湖中,穿入湖底,唤醒了湖底的亡魂们。
这是它们今天第二次被唤醒。
湖边的空气突然变得异常冰冷,空气凝固了起来,湖面飘扬着细雪,连芦苇和湖岸的杂草湖面也结起细细白霜。
为首的老叟面色纸白,发着抖说:“此湖整年不结冰的……”
肃杀之气已经苏醒。
云空的心念已经找到它们,触动了它们,与它们联结起来。
湖水开始沸腾。
“哗”的一声,湖水冲了起来,形成一面水墙,犹如倒挂的瀑布。
才不过一瞬间,湖水落回水面,水花四溅,水墙有如布幕般降下,露出一条又粗又大的白色巨物,扭动着身体耸向天空。
清风龙君。
说它是龙,倒像是剥了皮光溜溜的龙。
连成子、虚成子、半成子三人心下不禁暗惊,云空竟把这怪物叫出来了!
清风龙君慢慢的转动身体,在午后的太阳下,它圆柱般的身体显得雪白光滑,有如油腻的脂肪,高高的傲现众人。
它那没有眼、嘴和任何器官的身体似乎能辨识正确的方向,缓缓转向指向云空。
云空并没看它,也没办法看它,因为云空已进入了自己的“心”,他用心来感觉它,和它联络。
但是云空有些吃不消。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它们非常非常的愤怒和怨恨,它们不能接受云空的劝告。
它们有的原是商贾,打算到另一个地方去做买卖,好赚钱回家,给家人一个高兴。
有的正赶去考试,对前途充满了抱负。
有的正在游山玩水,旅行路过。
有的从官场上退休之后,满心欢喜赶回家。
有的急着回家奔丧,欲送父母最后一程。
但他们全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死在这个不明不白的清风湖。
它们不甘心!
云空的脑子一片混乱。
所有的亡魂,把它们过去的经历全都告诉了云空,云空的脑子像个记忆的垃圾桶,飞快的掠过一个又一个画面,充斥着已经失去意义的不甘、不舍、不愿等种种遗憾。
他明白了一切,所有人的诞生、经验、悲乐、死亡,他都知道了。
他悲痛。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悲痛。
他想劝它们,但难于启口。
他能做什么?叫它们忘掉一切吗?叫它们接受自己的枉死吗?
清风龙君突然裂开了,从顶端开始片片散落,瓦解成一块块肉片,掉入湖中。
“不!”云空心中狂叫。
湖岸的居民们发出如雷的欢呼,狂喜的大叫。
连成子和虚成子一直冷眼望着云空,手中握紧了武器。
清风龙君由头到湖里的身体,完全的崩裂了,湖面上浮着一块块油晃晃的白肉。
有人竟登上小船,划到湖中去拾取肉块。
其他人纷纷仿效,也拖了自家的扁舟去捡肉。
领头的老叟松了口气,安心的不断点头。
但是,云空还未停止害怕,他不停的发抖,无法控制不停涌出的冷汗。
连成子和虚成子抽出雪亮的剑,在阳光下映着寒光。
寒。
其实湖畔的寒意仍未驱散,一点也没有减少。
为什么?
因为令云空害怕的原因尚未消失。
有人将船破开薄冰,划至一块白肉旁边,将肉拖起来。
肉很重。
肉在抖动。
捡肉的人还在高兴,来不及有反应,肉中忽然伸出一双手,抓着他的头,把他的头扭向背面。
然后,肉块伸出了腿、头,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但却少了眼珠。
它们的眼珠老早被鱼吃掉了。
湖面上的白肉一块一块伸出了四肢和头,成了一具具半腐的人体,浑身都是雪白的肉──因为皮肤早就被水浸泡得脱落了。
诸船上的人吓得忘记了逃跑,眼巴巴坐在船上,任凭宰割。
他们习惯杀人越货,不习惯被杀。
湖畔的人看见伙伴在扁舟上被半腐的死人杀死,无助的模样令他们完全安静了下来。
他们不知应该做什么才好。
此时,他们的脑中浮现种种思绪:
回家泡茶去吧?
粥煮好了没?
哪家的媳妇儿有喜了唷?
这些都不是正常的反应。
湖中的死尸们,半腐的肉中尚有骨骼,驱动着它们的身体,迈向湖岸。
老叟的两腿发软,他害怕得跪了下来,他不记得其中有多少人是他亲手杀的,是他从年轻到再也没力气杀人为止所杀的。
他不记得他们的样貌,因为太多了,也太短暂了,留不下记忆。
但它们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