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觉得他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尤其是女人。
庄子曰生有涯而知无涯,果然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呀。
幸好,贩卖旧衣的是位妇人。
妇人想多卖一些衣服,很恳切地提供意见,岩空终于买下两套旧衣,大大松了口气。
他走出城外,回到碰见少女的江边,少女仍在,且几乎好像没改变过坐姿。
岩空将衣服递给少女,期待看见她惊奇又高兴的眼神。
少女只淡淡的瞧了一眼,便站起来,将身上的破衣扯下。
这下子,被吓了一跳的反而是岩空,少女身上的污垢掩不去她迷人的气息,更何况是一丝不挂,岩空忙转过身去,将衣服搁下,坐去一旁。
他听见少女步入江水,他也听见江水被拨弄,想来是少女在清洁污垢。
不久,少女回到岸上,岩空听不见什么声息,想来少女正在穿衣,衣服料子还不错,没发出什么摩擦声。
当少女走来他面前时,岩空一颗乱跳的心,才终于缓和下来。
她果然是个秀丽的少女,神态大方,惟独缺了些笑容。
少女也不说话,转了一圈,让岩空看看她的打扮。
岩空无奈地一笑:“对不起,我没买过女孩的衣服。”
少女怔了一下,对岩空逐渐灰白的头发注目了一阵子,然后弯身捡起一块石子,在手心徐徐抚弄,抚着抚着,石头上赫然开出了一朵黄花,开得灿烂夺目,鲜艳得教人想一口咬下去。
岩空接过石头,看着花朵,心中忽然万分感慨。
少女又回到江边去了,继续看水。
两人就这样,在江边守了一夜。
“师兄的徒儿是个女孩?”云空讶然问道。
岩空点点头:“一个好女孩。”
少女随岩空四处飘泊,平日还是很少开口说话。
“这教我想起了你,”岩空说,“你小时候也是这么沉默寡言,不知小小的心里头存着什么怪念头。”
“她还有一点与我相像。”云空喑示道。
“她有『慧根』。”岩空同意。
云空自幼便能见人所不能见,当年师父破履便发觉他有慧根。
“可你是小时了了。”岩空身为师兄,语气上不饶人。
“是呀。”云空浅笑,不分辩。
“她随我行走江湖,日日看我为人占卜推命、设坛消灾,她也随我学了几样,口中称我师父,但从未正式拜师。”
看着岩空眼中的惦念,云空深深感受到师兄的心情:“可是,你心里早已将她看成正式弟子了吧?”
岩空没回答云空的问题:“我从没探问她的过去,但总要叫她的名字,当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时,她也告诉了我她的来历。”
岩空疲累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来历,要从一百八十年前说起……”
这一回,岩空沉默了许久许久……话说一百八十年前,大宋建国,赵匡胤即位第三年,秘密镌了一道碑。
宫中祭祖的太庙,在侧边寝殿有个小夹室,那秘碑便立在那里,称之为“誓碑”,夹室终日紧闭,派有御卫守门,一般没人能见到。
当时赵匡胤定下制度,日后新天子即位,都必须恭敬的阅读誓词,发誓遵守,而新天子读誓词时,是由一个小太监带他进去的,这小太监还必须不识字。
所以说,三百年来,只有皇帝一人知道誓言。
直到靖康之变,金人闯入皇宫,直入太庙,才有人看到那三行誓词,内容是: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云空,你相信谶言吗?”
岩空苦笑道,“瞧,誓词说如果赵家子孙背誓,则天必极之,现在大宋亡了一半,能说不是天谴吗?”
“师兄说的是,那些年杀的士大夫和上书的人,确是不少。”
“南渡后还在杀。”
“那么为何又不能加刑于柴家呢?”
云空问道。
岩空停下口中的杂粮粥:“你忘了赵匡胤的天子宝座,是怎么来的吗?”
五代十国的大混乱时期,每个国家的寿命都很短,军人不断推翻旧政权,自立为王。
五代最后一国是“周”,史称“后周”,是前一国“后汉”的枢密使郭威,乘后汉皇帝刘知远驾崩,篡位成立“周”。
郭威只当了四年皇帝,死后皇位交给养子柴荣,是他深爱的柴皇后的侄子。
柴荣也只当了五年皇帝。
柴荣去世前,病得很重,他想让七岁的儿子柴宗训继位,并且安排“殿前都点检”随身指导孩儿。
可想而知,“殿前都点检”有左右朝政的权势,在纷乱不已的五代,更有可能篡位,重演九年前郭威篡“后汉”、立“后周”的事件。
当时原任的殿前都点检,是郭威的女婿张永德,他军功显赫,朝中同伙也多,柴荣自然是大大的不放心。
最后令柴荣下决心的,是当时有谣谶说:“点检作天子。”
于是,柴荣下了决定,将张永德改任宰相,提拔自己一手栽培的赵匡胤为殿前都检点,才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病死。
“所以说,没有柴家的提拔,太祖当不了天子,大宋也不会出现。”
岩空说。
“我明白了,师兄。”
云空颔首道。
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是众所周知的,赵家天下直接得自于柴家,“誓碑”中指明礼待柴家,也是合乎情理。
“我虽然明白了,但这又与此墓有何关联?”
“柴荣有七个儿子,三个被后汉杀了,一个当皇帝后被太祖废了,一个在大宋初年死了,还有两个,史上未见纪录,不知所终。”
云空道:“难道是太祖……”
“太祖在即位三年时立下誓碑,柴荣第五子柴熙让在太祖即位二年时去世,当皇帝的柴宗训在太祖即位十二年去世,即位以来,太祖便用『杯酒释兵权』之类的怀柔政策,柴家又对他有恩无过,理应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词,”岩空摇首,“我不认为是太祖杀的。”
“师兄一直在说柴氏……那么,”云空疑惑的说,“你的女徒儿,难道正是柴氏吗?”
“她名叫湘。”
“柴湘……”云空沉吟道。
“小湘是名门之后,数十年前,沧州有个柴进,师弟听过吗?”
“听过,听闻他正是柴荣嫡系子孙,广纳天下豪杰,俨然当年信陵君。”
“不特此地,他还持有丹书铁券,说是先世太祖皇帝赐与柴家的,所以他才那么大胆收纳英雄好汉,”岩空叹道,“可是朝中有小人,根本不将丹书铁券放在眼里,连皇帝也忘了寝殿后方的誓词,于是柴进被逼反了,加入梁山泊宋江一伙。”
“可宋江后来不也降了?他受了招安,还去征讨另一个造反的方腊。”
“对,柴进也降了,可你瞧,后来梁山泊一伙人或被赐死、被暗杀,或退隐、或自杀,小人当道,哪容得了英雄好汉?所以柴进也没什么好下场。”
“柴进怎样了呢?”
“柴进辞官退隐后,某日家中闯入强盗,见人便杀,小湘是正好外出未归,才逃过一劫的。”
岩空说,“虽然『誓词』说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但没人阻止得了天灾、强盗让柴家灭门,只是有一件奇事:那些强盗没抢财物。”
“难道,会是皇帝……?”
“也可能是小人们要『迎合圣意』,私下干的。”
岩空摇首,“臆测之辞,师弟听听便了。”
“我明白的,”云空说,“我不明白的是,她的手心到底有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