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等了多久?”
“九年。”
“师兄在这等我,没再行走江湖吗?”
“云空,师兄已经九十岁了,九年前,体力早已大不如前,还能走多少江湖?”他捋捋胡子,写意地说,“早就该学师父,结庐修道才是。”
说起师父破履,原来自从二十余年前一别,两人都未再亲见过师父。
云空取出一张折成马形的符,黄纸脆弱得几乎要碎裂的样子:“这是师兄给过我的符。”
岩空看了一乐:“甲马?怎么还有?”
他拿来端详自己当年画符的手法,“看来,你都没用掉呢,难道没有逃命的时刻吗?”
“用过的,只是不舍丢。”岩空笑着走向门口,“说往忆,徒伤身,对修道人不宜。来,师兄带你走走。”
这里四周的景致已略有不同,阴森的林子不再骇人,阳光已经可以照入,岩空在林子边缘开垦了一小片土地,种了种类繁多的瓜果、蔬菜。
“吃的都是自己种的,用的都从山下废墟捡来的。”
岩空怡然自得地微笑。
走进林子,云空赫然看见五片长短不一的木板,插在树荫间,木板上还写有褪色的字:“谁的墓碑?”
岩空轻拍他的背:“去吧,云空,是我与师父当年葬的。”
云空上前,果然看见“陈大”、“陈家李氏”二墓,是他父母的墓,事隔太久,他几乎忘却了父母的容貌,但不会忘记父母死前救他的事实,火焰中的两具人体,在他恶梦中缠绕了好久,此刻终于正式湮灭了。
“安息吧,爹娘,”他默祷,“儿虽无大成就,总算能不负人、不欺人、不害人,夜路不惧、夜眠不惊。”
云空依然好奇,那另外三个墓又是谁的?
他仔细一看,木板上墨迹虽淡,但仍见墓上的姓氏,一写“段”、一写“柴”、一写“赵”。
“师兄,这三人是谁?”
岩空沉吟良久:“我刚才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告诉你这个故事。”
他用手指刮了刮墓碑:“师兄熬的粥该熟了,天晚了,咱慢慢聊吧。”
“柴墓”岩空和云空坐在树荫下,享受傍晚的凉意,慢慢呷着杂粮粥。
云空忍不住对那三个墓牌的好奇,一面吃粥,一面老是观看那三个墓,希望能看出些端倪来。
岩空见状,便指着写了“柴”字的木板:“我就先说这块吧,你要听简单的还是冗长的?”
“先说简单的,好解解馋。”
“好,简单的说,此墓中乃我徒儿。”
云空心里一阵讶然,霎时间后悔勾起师兄的伤心事。
这下子他也才知道,两人不见的这些年间,师兄也收徒了。
“我初次遇上这位徒儿,是在政和年间,想当时是师父和你我分别后一两年……”原来有二十余年这么久了,云空顿时感受到时间的残酷。
师兄弟俩分别之后,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此番相见,仿佛要将过去的空白填补回来似的。
“当时,我独自在泉州一带徘徊……”
说着说着,岩空的瞳孔逐渐放大,视焦变得模糊,眼前的景象拉远,拉得好远好远,远至很久以前的某一日。
那一日,岩空走到江边,看看江水清澈,便弯下身子洗了把脸,还顺便解了渴,感到浑身清凉,便想歇一会,散散长途跋涉后的暑气。
他坐在江边,看看四野僻静,岸边树影婆娑,江水映照着一片绿意,游鱼在流水较缓的岸边觅食,轻拨着浮积在水边的枯叶。
忽然,树丛里起了一阵小骚动,有人拨开矮树,从树丛中徐徐步出,眼神专注地凝视江水,仿佛没看见在一旁纳凉的岩空。
岩空好奇地看他,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穿得破烂不堪,说他穿的是衣服,不如说是用泥巴染色的布条。
在他脏兮兮的脸上,最清楚的是一双又白又明亮的眼晴,眼睛里不带一丝感情,像是看透世间万象的老僧,木然地凝视江水。
江水上有什么吗?
岩空好奇地望去江水。
少年赤足徐徐踏入江水,走了一段,便立在水中,缓缓将两手伸向水面。
然后少年说了一句话。
岩空吃了一惊,坐直了身子,凝视少年的掌心,确认方才是不是眼花了。
一尾鱼跃出水面,奋力跃得老高,跃入少年的掌心,然后便静静的、乖乖的不动了。
少年将死去的鱼放到岸上,又回到江水。
这次岩空要瞧清楚,也要听清楚。
少年说了一句话,江水上的微风将话吹跑了,岩空还是听不见,但他从少年的嘴唇猜测得他说的是:“升天啦。”
他几乎不发出声音,但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手心上方的空气晃了一下,背景的影像扭曲了一下,岩空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鱼儿便跃上水面,安祥地死在少年的掌心里。
少年觉得够了,他充满敬意地捧着鱼,慢步回到岸上,一双泡过水的双足变得白洁,露出原本藏在尘垢下的肌肤。
许多游鱼徘徊在少年站过的地点,似在惋惜着自己错失良机。
少年这才转头看岩空,一双大眼像在瞬间将岩空看透了。
他拿起两尾鱼朝岩空走来,递一尾给岩空。
岩空摇摇头:“谢了。”
少年不置可否,收回拿鱼的手,走到后方的树丛边缘,堆起一堆小圆石,将鱼放在上面。
很快的,岩空嗅到香喷喷的鱼香味。
不久,少年又过来了,递给岩空一尾热烘烘、还在冒着白色水气的鱼。
岩空不由得愣了一下,接触到少年坚持的眼神后,不得不领情:“多谢。”
他接过烤鱼,向少年微笑。
少年说:“刚活过的,马上吃了好。”
岩空一听少年的声音,又一愣,才发现眼前的少年不是少年,而是个少女,挂在身上的破衣底下,隐藏着一副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若隐若现。
虽然岩空年纪老大不小,又禁欲了多年,还是忍不住脸红。
他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少女在荒郊太危险了,该找件衣服让她着上才是。”
第二个念头是:“为什么这尾鱼没有烤焦?”
鱼身上没有一点火烤后应有的焦黑,且这鱼的外观和烤熟之前几乎相同。
岩空站起来一瞧,烤鱼的那堆石头没有生火的余烬,干干净净的,但每一颗石头都热得变红了,奋力发出热气。
岩空对于他所见的,完全不明白。
为了要明白,他开始吃鱼。
鱼很好吃。
不久以前才活着的鱼,肉质中还有残余的生命力,吃起来还有跳跃的感觉,这便是少女所言“刚活过的”的意思。
他偷瞥少女,少女正恭恭敬敬的吃鱼,似乎对鱼发出由衷的感激,她的吃相并不如她的眼睛和身体那般充满野性,反倒是十分优雅,像个大家闺秀。
他知道少女信任他,虽然他有许多疑问恨不得想马上知道,但他不想惊动了少女纤细的心思。
一个妙龄少女,也该是嫁个人家的年龄了,为何会在荒郊游荡呢?
从她的衣衫和脏乱看来,她游荡的时日也不算短了。
吃完了鱼,少女将鱼骨妥善掩埋了,又回到江边,愣愣地蹲着,观看江水。
岩空想也休息够了,便起身作揖道:“多谢款待。”
少女没反应。
岩空离开岸边,往城里的方向走去,不过一个时辰,便窜入泉州城中人潮最多的地方。
他四下寻找,总算在闹市找到卖旧衣的地摊子。
他在旧衣堆中翻找了一番,忽然觉得苦恼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买过女人的东西。
他不知道少女会不会喜欢他买的东西,他不知道女人的衣裳该如何搭配,他不知道什么布料穿在女人身上最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