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是帝师,上了年纪,历经几代帝王,对政治颇有见地,也清楚的知道为人臣的本分,所以,皇帝愿意让这些官宦子弟,乃至王子皇孙,跟着徐晟上课。
徐晟上了年纪,又是古板腐朽。
那日,在将《庄子》时,陆绫姬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夏日的午后,时间总是异常的缓慢,燥热的天气和烦人的蝉鸣,再配上庄子虚虚幻幻,假假真真的大道理,听的人犯困。
徐晟看着昏昏欲睡的学生,无奈。
“近日,肇州一代发生了水患,也因为水患,流民作乱,出现了山贼草寇,打家劫舍,如今陛下心忧,你们,怎么想?”
陆绫姬躲在屏风后面,会这样的题目不算刁钻,只是彼时的谢长遥年岁尚小,官学里多的是经年的子弟,不乏聪明且有才干的,谢长遥不温不火的,确实很难出类拔萃。
“我以为,因先治理草寇。”一男子说道。
男子继续:“草寇作乱,民不聊生,致使人失去了活下去的本钱,打家劫舍,应该先稳定民心,方能协助当地,治理水患。”
“官公子,说的有理。”
徐晟点了点头。
“流民无家可归,才成了流寇,打家劫舍,归根究底还是水患的问题,官府应严惩作乱的流民,先治理水患,再安定民心。”
徐晟继续点头。
外头唇枪舌战,陆绫姬觉着聒噪。
她不耐烦的揉了揉脑袋,打了哈欠,靠在屏风后面。
徐晟的话题带动了课堂的氛围,一时间,学生都清醒了不少,课堂上的人说了一圈,也没见有个什么结果,说是流民的原因,应该先治理流民是对,先治理水患也对,总归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谢小公子?”
徐晟忽的点名。
谢长遥笑。
起身,作揖。
“见过夫子。”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谢长遥已经出落的挺拔,一袭水蓝的长衫,发髻绾在脑后,柔柔弱弱的,像一滩水一样,难怪京都的姑娘都喜欢。
“你怎么不说?”
谢长遥环顾一圈,摇了摇头:“我不会。”
徐晟说:“说错了,没人笑话你,但说无妨。”
谢长遥环顾四周,真的面红耳赤的大有人在,他顾左右而言他:“诸位都渴了吧,喝口水歇一歇。”
徐晟不解,看着他。
众人茫然,一两个不明所以的,问他:“谢长遥,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啊,有话就说。”
谢长遥不恼,静静的看着他,小小的人在一众的子弟中格外的容易被忽略。
“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水患的问题,因为水患,才导致了流民,因为民众无家可归,才会落草为寇,因为落草为寇,打家劫舍,才让民众心里更不安。”
“所以。谢小公子认为,应该先治理水患?”
谢长遥看了一眼徐晟:“在寻根究底上应该先来后到,找出根本原因加以处理,而在紧急处理问题上应该讲究轻重缓急,肇州水患,受苦的人民最先需要的就是安顿,而肇州显然已经无法再承担他们的居所,故此,我认为,应该先就近前往衢州。”
“为什么是衢州?”徐晟笑,显然,徐晟是知道的,不过是在考谢长遥罢了“离肇州最近的,应该是抚州”
“衢州地貌不佳,故而地广人稀。抚州是离肇州最近没错,只是因为离着肇州近,所以在肇州发生水患的时候,应该已经有大量的难民,去了抚州,不出意外,抚州已经人满为患了。而衢州相对抚州来说较之肇州会远一些,更何况衢州干难行,不大有人会愿意去,所以选择衢州会好一些。”
谢长遥朗声。
“难民多了,官府可以用难民为衢州修路,给上工钱,搭建临时住所,这样以来,流民不仅有地方去了,也有地方住了。只是中间所涉及的贪官污吏,国库拨出来的银子能否到达难民手上,就得各州县官员好好考量,重要的是,陛下给的,能完全到达难民手上,而不是一层一层的被剥减,最终到达难民手上的,是千分之一。”
“如此一来,解决了难民,解决了流寇,水患方能安心治理。”
徐晟点了点头,环顾众人:“这是我今日,听到的,最完整的一条策略。”
众人瞠目。
徐晟道:“今日,你们在课堂上议论纷纷,可只是在争,究竟是先治理水患,还是治理流民,这些,与纸上谈兵无异,唯有谢小公子,给出了一条完整的,可以实施的建议,而不是空谈理想,虽然,这条政策有不足之处,但大体的思路是对的,白璧微瑕。”
徐晟笑:“谢家的小公子,年纪轻轻,有将相之才。”
陆绫姬屏气凝神,在屏风后面听着,她鲜少见徐晟这样夸奖一个人,她忍不住,从屏风后面探出头,看见那个半高的小人,却足见老成。
蝉鸣聒噪,一声声的,一阵阵的热浪席卷着整个屋子,树影斑驳,有几只雀鸟,是蓝灰的羽毛,碧绿的眼睛,从窗外飞了进来,绕了一圈
,最终停在屏风上,然后姗姗飞走。徐晟似乎看见了她,又似乎没看见,只是身子往左边倾了一些,陆绫姬吓得缩回屏风后面,半晌,想了想,不对,自己光明正大的学,为何怕他。
思及此处,又将身子伸了出来。
日光打偏,映在屏风上,屏风上画着一座山,山下人家,一棵桂,桂上明月,一片云,云中飞鸟,还有捣药玉兔,只差一只嫦娥了。
陆绫姬缓缓将身子放正,与屏风融为一体,正巧在山间与月下的空白,整个屏风恒添妙笔,她像是嫦娥,只是比例不合适,有些太大了,显得整个屏风不协调。
谢长遥歪头看了一会,笑。
徐晟问他,笑什么?
他没说话,心里嘀咕:“屏风上长了嫦娥。”
谢长遥是京都一辈中,年纪最小的,却是最老成的,他的老成是一种持重,稳重,而不是像宁元卿一般的老谋深算,谢小公子温润的不像话,从不对人赤眉红眼,人也好,从不算计,徐晟这一遭,将谢小公子夸上了天,谢小公子却谦虚,若非在座诸位提点,自己恐怕也不能想的这么完满,还要谢谢在座诸位。
官宦子弟脸一红,没话说。
他们都知道,自己说的半天,究竟也只是些浮于表面的东西,真正的东西,还是谢长遥说的,只是谢长遥谦虚,说在座的诸位都是能人,他们也不好意思邀功,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徐晟陪着李无邕去蔼阳时,临走前,最不舍的,还是谢长遥这个孩子。
那天下午,陆绫姬走的晚,在路上,碰见了谢长遥。
谢长遥比陆绫姬小一些,具体小多少,陆绫姬不清楚,总是,是小。
谢长遥的书童背着书箱跟在谢长遥身后,问他:“公子,夫人在外头接你呢,你不急,走慢些——今晚还去萧家吗?”
谢长遥摆摆手:“去!去给燕池尝一尝,望雨居新出的糕点,我等会去买。”
书童调笑:“公子好记挂,日后,定能娶到萧家的小姐的。”
谢长遥人小鬼大,没说话,却笑的开心。
这事陆绫姬第一次听到萧燕池的名字。
萧家小姐。
她猜,那个女子一定美丽又温柔,让人喜欢。
她悄悄的躲在树后,看着渐行渐远的谢长遥,夕阳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长的,没有尽头。
日后,陆绫姬每次去学堂,总会躲在屏风后面,看一看今日的谢长遥,高了,矮了,胖了,瘦了,可是日复一日的看,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衣裳的颜色和头上绾发的簪子会有改变,除此之外,她没有看见他的任何变化。
直到徐晟跟着李无邕去了蔼阳
官学解散,陆绫姬再没有看到谢长遥,而她心里化不开的爱意,便成了最汹涌的波涛,倾泻而出,淹没了整个京都,世人皆是,赤璇公主陆绫姬,最爱谢小公子,爱的炙热,像是一团烧着的火。
陆绫姬对外界的评价不置可否。
她读不懂女人的矜持,也不明白为何女人需要矜持,所以,她张扬热烈的将自己的爱意变成世间最灿烂的东西,送给谢长遥,京都闺阁的女儿,爱慕谢长遥的不少,只是大都私底下托人说媒,让父母撮合,唯有陆绫姬,直白的,大胆的告诉所有人,她喜欢谢长遥。
谢长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陆绫姬,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模样,两不相问。对于陆绫姬来说,似乎这一切没有很么不同。不过是一切从头,其实没有什么,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罢了。
七月初二,京都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京都时兴起了一种春桃簪花的妆容,敷上雪白铅粉,然后在两画上面魇,最后在脖颈出画上花钿。其实这种妆容在唐朝便时兴过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又想起了这一遭,带着京都的贵府官眷,施施然穿着素装,点一些面魇,活脱脱便是唐宫的仕女图,只是唐宫女子以胖为美,可现下的却多爱宋朝的纤细,束腰,裹胸,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勒起来。
陆绫姬不爱这种装扮,每至京都是新的东西,她总想方设法的避开,譬如前年流行的,在宫绦的尾部将流苏改成珍珠,然后用细细的小珠子串成帘子,一步一行,惹得整个人像是水滴似的,轻盈美丽,陆绫姬那会便避免了用宫绦,就只用纱巾,故意避着,她不愿和别人一样,走在街上,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都是这样,反而俗气。
萧燕池倒是不可置否,一个东西兴起,人们便群起效仿,你用,我也用,证明这个东西是好看,总不能说,这东西将人变丑了,别人都会追捧。
陆绫姬原先喜欢用花钿,现下改了,点了朱砂在眉心,一点朱砂痣,衬着白嫩的皮肤光洁如雪,像是熟透的樱桃,格外美丽,墨发如漆,黑瞳白仁,整个人反倒是年轻了几岁。萧燕池的请柬是从萧府直接送到谢家手上的,谢长遥不好拒绝,红销聪明,明白萧燕池的意思,话说的开,也说的透,嘱咐了是宁元卿请了两人一道,谁也不好拒绝,也不好说什么。
陆绫姬在场,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接下了请柬,然后回房。
一个眼神也没给谢长遥。秋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