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院走的时候,夏风朗小声跟吴清闲嘱咐,赶紧让外头的任千里带人奔天桥,找大有号的庞茂春看看脸色,然后再把院子里的下人整个儿扫一遍,看看有没有变貌变色的。吴清闲答应一声办事儿去了,夏风朗才穿过垂花门到了后边。
薛家小两口儿住了两间东房,屋里陈设虽说简单,却也干净,可能因为杨浦男是教员的关系,房间布置得充满了书卷气。夏风朗扫了几眼,发现书架上的书大都是国外译本,墙上挂着的也是西洋油画,那些外国神仙穿的比这个房间还要简朴,有的连衣服都没有,弄片树叶儿就将就了。
夫妻俩在屋里根本坐不住,急得跟什么似的。夏风朗也没过多安抚,跟杨浦男在外屋攀谈起来。
“先生在燕山学校教书?”
“对……”杨浦男点点头。
“教授哪科?”
“新国文。”
“哦……这样儿,您和夫人能跟我说说事情的经过吗?我理解您的心情,不想提这事儿,可我得知道细节,才好办事儿……”
“唉,出事儿的时候我正跟学校呐!得着信回来,家里都乱了营了……”杨浦男说着,看了看在门口站着的媳妇。
“今儿是我带孩子出去的……”薛梅清走出来说:“跟右安门外那儿看芍药去了,就买花儿那工夫,回头儿孩子就没了,您说这是哪来的祸事呀,哪有这么往死里弄人的,孩子才四岁。”
“当时您一点儿旁的音儿都没听见吗?”
“没有啊,要是听见孩子嚷嚷不就没这事儿了嘛!那会儿人也多,我跟那儿挑花儿,还让孩子拽着后衣襟儿,就那一会儿,回头就……就……”薛梅清说到半截就说不下去了。
“这是早就让人家盯上了,指不定惦记多长时间了呐!大人有什么仇朝大人下绊子啊,那么大点儿一孩子,这也忒阴毒啦!”杨浦男捶着桌子说。
夏风朗没说话,琢磨着当时的情况,右安门外赏芍药是上讲究的,前朝多少文人墨客都趋之若鹜,现如今到了四月,更是人山人海,推不动搡不动,只能随着人流往前走。一个四岁的孩子让人掳走,等到发现的时候,眼前满眼都是人,上哪儿找去?
天彻底黑下来了,夏风朗走出大门,看见郑茂在街边转悠,上前问问,警员们都摇头,说压根没发现可疑人物,这一晚上只能两班倒了,剩下的人车里窝一夜算了。吴清闲把薛宅的下人整个儿过了一遍,两个老妈子,一个茶房老周,两个伺候老太太的女佣,厨房里一个厨子一个帮厨,还有一个给东家开小卧车的司机,一共八个人。吴清闲把笔录简略说了一遍,总结起来就是,个个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察言观色都没问题。
等到任千里回来以后,才带回来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就在上个月,大有号连估衣店都盘兑出去了,庞茂春到现在连个人影儿都寻不见。
“这就有意思了,头儿。挺好一大买卖,生生儿让同行挤垮了,搁谁身上谁不恨呐!说庞茂春有动机一准儿合理,而且现在又找不见人,我觉着这嫌疑可不小。”吴清闲掏出烟给夏风朗点着才说。
“嗯……不过还得去天桥分驻所确认一下。今儿打外围的跟车里委屈一宿,我和老吴跟里边守着,现在咱们不能动,踏实下来等着明儿绑匪再来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儿,薛家的人就都聚在前厅,个个都是肿眼泡儿,三十根儿黄橙橙的金条就跟八仙桌上摆着。外边的弟兄们都围着大院儿巡逻,兹要是有不对劲儿的人一冒头儿,一准儿三下五除二就拿下了。可让人没想到的是,绑匪这次送信是大模大样派人来的,直接拍门叫人,根本没避讳。
送信的人是个半大孩子,整天跟花市大街一带挎着烟箱子卖烟卷儿。据他说,是一男的买了两包仙女牌儿烟卷儿,剩下的零钱没要,说你帮我给薛家大院儿送封信就成了。
“那人长什么样儿?”吴清闲装着聊闲话那样儿问。
“没模样儿。”半大孩子说。
“没模样儿?脖子上没脑袋是吗?”吴清闲笑着问。
“大爷,那位先生戴着凉帽儿,还一脸大胡子,我横是不能说,嘿,您把帽子摘喽我搂一眼,这也不像人话呀!再说就是送封信的事儿,我哪瞧那么真楚,跟我这儿买完烟卷让我再跑腿儿的人多了去啦……”
“那人身量多高?胖还是瘦?穿什么衣服,注意了吗?”
“身量……跟您差不多吧!不胖不瘦正合适,衣服……好像是一薄府绸褂子,灰了吧唧的,别的没瞧见。”
“跟没说一样儿……行了,信送到了,你颠儿吧。”吴清闲看了夏风朗一眼,又跟半大孩子说。
孩子刚一出门儿,夏风朗就跟吴清闲说:“派人跟上!”
拿着那封信,夏风朗回到前厅,连薛东家在内的所有人都站在他身后瞧着,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果然不出意料,仍然是一张被撕掉了左下角的红格信笺,字儿写得还是那么寒碜,不过这次交代得挺细致。
“薛东家:您放心,孩子招人带(待)见,没受委
屈。跟您老说说东西放哪儿合适,您得让人把金条六根一困(捆)拾多(掇)好,捆结实,一共五捆,都用黑布包好,再装到一黑布袋子里,记住喽,都用黑布才成,袋子不能封口儿,场(敞)着。弄好之后,明天前半晌十点钟,让您闺女一人儿带着东西到西四口袋胡同儿庆合戏院,门口有一松木电杆,上边写着‘工部局电气处09号’,让她把东西放到电杆下边就算齐活,别东张西望的,放下就走。拿到东西以后,我们自会放人,君子一言四匹大马追不上。”
“这信写的,不光字儿寒碜,还净是别字儿。”吴清闲抻着脖子看完信说道。
“这信……”夏风朗从头到尾把信看了好几遍,拧着眉头说:“我怎么觉着这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呐!”
“哪儿不对劲儿?头儿……”吴清闲赶忙问。
夏风朗摇摇头,眼光一直在信纸上游走,头儿都没抬:“说不好,就是感觉有个地方特别扭……可就是说不出来。这么着,咱们别耽误……”他站起身,使劲儿拍拍吴清闲的肩膀,又回头跟薛凤祥东家说:“劳烦您让大小姐准备黑布袋子,按绑匪要求来,明天一大早就跟庆合戏院周围布控,甭管怎么着,绑匪总得过去取金条吧,到时候见机行事,咱别的甭考虑,首先得琢磨怎么能让孩子安全回来!”
“官……官爷……”杨浦男在一边拦住夏风朗说:“绑匪指定这地儿,恐怕是有什么猫腻儿,我觉着他们至少是想趁乱把金条拿走。”
“这话是怎么说?杨先生……”
“是这样儿,明天是四月初十,北平城的学生和工人工会组织了一场游行,燕山学校也参加,我还是组织人之一,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明儿我也得去。刚才我看绑匪指的那地儿就直犯嘀咕,学生们的游行路线是从西往东走,中间路过的西四就是和工人队伍的汇合地点,然后再一起往东单方向走。您想啊,到时候成百上千的人掺和到一块儿堆儿,现场一准儿都乱了营了,绑匪趁乱拿着东西钻人堆儿里可就没影子啦!”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没关系,明天警队全体出动,金条有人守着,取货的人也有人跟,您就放一百个心,我这边都有安排……对了,薛东家,明儿大小姐怎么过去?”
还没等薛东家说话,薛梅清擦擦眼泪说:“坐我爹的小卧车吧,那一大包儿东西齁儿老沉的,坐车安全。那您几位忙着,我去前头铺子扯黑布做口袋去。”
“成,那明儿让我手底下人化妆成司机,跟车里护着您。”
薛梅清没说话,只是欠了欠身子算是回礼,一人儿去铺子里了。
“我就说不能报案,这下倒好……”薛老太太站起身,扫了夏风朗一眼,跟薛凤祥又开始念叨:“好一通儿折腾,连吃带住的两天,到头来还不是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临了还得把金条拿出去,一帮人忙忙活活的有什么用。这还都是小事儿,万一明儿钱出手了,孩子也见不着影儿,可甭怪我没把话说到头里,到了那会儿,我可不依!”
听了薛夫人的话,夏风朗没急也没恼,笑呵呵地欠了欠身跟老太太说:“老夫人,您的心情我特能理解,现在我就跟您下个保证,您把心放肚子里头,明儿一准儿让您见着孩子……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您拿我是问。”
带着吴清闲出了院子,夏风朗找到任千里,低声跟他说:“明儿你开薛东家的小卧车,带着薛梅清去庆和戏院,车停远着点儿,能瞄见她就成,我们都在附近。”
任千里点头答应着,又跟夏风朗说:“卖烟卷那孩子应该没事儿,弟兄们都扫听明白了,那小子一直就跟左近转悠买烟,得有二年了,平常跑腿儿送信儿挣个零花钱儿,也是常有的事儿。而且,弟兄们问他了,那封信昨儿中午就交到他手里了,特意交代第二天再送过去。”
“成,旁的你不用管,开好车就行……明天是关键,千万不敢出差错……”夏风朗又跟任千里交代了一特重要的事儿,才带着吴清闲回到大院儿。
吴清闲瞧瞧四下没人,才小声问:“头儿,刚才在屋里,您说那封信有个地儿不对劲儿,还拍拍我肩膀,我觉着力道够大的,您……是不是心里有谱儿了。”
夏风朗回头看着吴清闲笑笑:“感觉到了?明儿再说,咱们不能光看戏,也得陪着演,一会儿回去,你就说还得查大有号,然后回去歇着,明儿干活儿。”
“得嘞,您有谱儿我心里就有底了,明儿可得跟我详细说说,要不我都睡不瓷实……诶,您看,薛梅清回来了,真不愧是开布庄子的,做个口袋,扯了那么些个黑布。”夏风朗看向大门口,可不,薛梅清夹着一大卷儿黑布进门了,直接进了内宅。
要说薛家大小姐的手脚可够麻利的,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把东西准备好了,杨浦男把金条六根一组用黑布包好捆扎结实,都放进了敞口的黑布口袋,又使劲儿掂了掂,看袋子的针脚密实,才放了心,把金条放在八仙桌上,继续跟旁边唉声叹气。
薛凤祥老东家看看那只十好几斤的布口袋,又叹了口气,这都是血汗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