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任千里和吴清闲俩人的时候,天早就黑透了,四个人在马路边找了一卤煮摊儿,谁都没多说话,各自招呼了一大碗卤煮火烧外带仨大肉包子。饿透了的几位就像是跟碗里的东西有仇似的,不吃没了绝对不解恨。
一直到大碗都见了底儿,任千里放下筷子打着嗝儿掏出烟卷点着,抽了几口才跟夏风朗说:“就这一下午,我们哥儿俩跟游僧似的,鞋底子都磨透了。不过倒是没白跑,有点子收获,您再来一包子,边吃边听我给您念叨念叨……”
原来这大半天的工夫,还真是够他们忙叨的。俩人经过商量以后,没跟钟晋的住家铁门胡同那儿瞎耽误工夫,直接奔了铁树斜街后身儿的久香楼,找到了那个唱曲儿丫头燕子香。
民国政府把青楼这种场所分成了四个档次,方便于分级纳税。所以,这里边儿的规矩不少,比别的营生儿一点儿都不松快。比如一不准逃跑、二不准热客、三不准甩客、四不准接官场和窑皮子、五不准偷活等等,正所谓是“行有行规”,一点都不假。
这四个档次的青楼妓院都有名头:一等的叫“清吟小班”;二等的叫“茶室”;三等为“下处”;四等才叫“窑子”。
这久香楼规模不小,一进门连喊堂的都是帅气利落的小伙子,一着眼瞧着里边的排场就知道是头等的“小班”,来这儿消遣一回,没一条光洋肯定是出不去。
喊堂的刚把“见客”俩字儿嚷嚷出来,吴清闲就一瞪眼睛说:“甭胡嚷嚷了嘿!吓我一跳,还他妈以为踩着耗子啦!”
“哟,爷,是小的不对,打今儿往后孩子在意着。二位爷,您老是‘打茶围’还是‘拉铺’啊……”
“你是真不长眼呐!”任千里摇摇头,掏出警员证晃了一下又说:“我们找燕子香扫听点儿事儿。”
“诶呦喂,是官爷呀!孩子不光年龄小,还糊涂,对不住爷了,您多担待。可有话儿孩子还是得说,燕子香姑娘只唱曲儿打茶围,不跟外头人拉铺。”
“放屁,甭他妈废话,问事儿,明白吗?都是带着人命的买卖,你要是给耽误了,就拿你填坟去。再多说一句,他妈抽你丫的!”吴清闲气得揪着喊堂的伙计直喊。
果然还是横的痛快,没一会儿,燕子香就到了小屋子里头,外头一妈妈带着大茶壶灰头灰脸的盯梢,都摸不透这专门唱曲儿的丫头惹了什么要命的大事儿。
任千里也没废话,直接说明了来意,燕子香得知钟晋的死讯以后,最初也没掉眼泪,只是跟俩人说:“咱们跟钟爷是‘铺过堂’的,说白了就是跟着他出去过,外边都知道咱们相好。他跟这上边可没少挑费,那人虽说是摸黑儿吃饭的,可人还算不错,对我也好……”
说到这儿,那丫头就绷不住了,眼泪鼻涕一起往下走,把任千里和吴清闲哭得直犯蒙,劝也不是不理也不成,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得有一刻钟,燕子香才抽抽搭搭地缓过来,又看着俩人说:“我早就跟他说过,得离开这行儿,抖落干净了带着我跑了就得了。可他跟我说,还得做一票大的,总不能连赎身的钱还得让我出一半儿吧!我知道,他心气儿高,可官爷……我上个月还揪着他耳朵说,那个天庆不是什么好东西,虽说也是带消息的鸽子,可他什么活儿都敢接,接过来还撂不下,让钟爷给他擦屁股,您说,这不是倒霉催的嘛!”
“等等等等,姑娘,你刚才说谁?什么天庆,详细说说,别着急。”任千里赶紧拦下燕子香的话头儿。
“跟钟爷一起滚活儿的,也是一鸽子,就知道他叫天庆,全名儿可不知道。就这,还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儿呐。虽说那主儿是鸽子,可却是一黑户,听说早年间在帮会呆过,后来自己挑出来单干。惹了不少事儿,那会儿好多人踅摸他,钟爷就帮他挡过事情。要不价,指不定死过几回呐。我老劝钟爷,甭跟那主儿搅和得太深,不是什么好事儿,说不准哪天就砸下来横祸。可那俩人就是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无论什么事儿都跟一块鳔着,拆不开打不散的。这不……唉,您刚一说他出事了,我就觉着跟天庆有牵连。您得跟孩子知会一声,是我心里猜想的那样儿吗?”
任千里皱皱眉头,没回答燕子香的问话,摆摆手又说:“你见过天庆吗?”
“见过……”燕子香点点头,“他在这儿和旁的姑娘拉过铺,也打过干铺……哦……就是一个人在这儿过宿儿,没找姑娘陪着。”
“那人长什么样?”任千里问。
“嗯……三十上下,个儿不太高,尖下颏,面相不善。”
任千里跟吴清闲对了个眼神儿,心说杏花天被枪杀那位估摸就是天庆了。
“最近钟晋找过你吗?”任千里接着问。
“说这话儿得有十天了,来过一趟,也没过夜,就说过些日子能出来一笔钱,到那会儿赎身和置办宅子都能成。”
“提起过要办什么事儿吗?”
“没有,我也问了,他光说是道儿上一大主顾给的买卖,别的没说。”
“提到天庆了吗?”
“
也没有……”燕子香摇头说。
“天庆有家眷吗?住家在哪儿?”
“那我可不知道了,刚也说了,那主儿就是一黑户,没影儿的一人儿。”
话说到这儿,也就到头儿了,一唱曲儿的丫头知道这么些个东西也算不错了。
任千里和吴清闲换了个眼神,刚要起身离开,外边就响起来敲门声。
燕子香起身打开房门,看见外边站着一五大三粗的男人,四十多不到五十的样儿,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警察局哪位官爷过来了,我得瞧瞧。”男人说着,眼神儿朝里边扫了一圈儿。
任千里一看,嚯!原来是早前的上司——老涂。“哟,涂警长,您怎么得空来这儿啦?”
“别,千万别这么叫了,我可是夹着行李卷儿从局里边灰溜溜出来的,叫我声涂大哥就是瞧得起我啦!”老涂见是任千里和吴清闲两个老熟人,才彻底放开了笑脸儿。
任千里知道,这一准儿是院子里的人心里没底,刚才就派人找罩柱老涂去了。夏风朗也提起过,这一带的妓院赌局都是他照应着,势力范围可不小。
“那……哥哥,事儿我们也办完了,正准备撤呐,还给您叨扰过来了,没法子,公务在身,实在是对不住。”任千里欠了欠身子说。
“是这边儿的丫头牵扯到案子里了?”老涂问。
“是丫头的相好……摸黑儿的主儿,吹灯拔蜡了……”任千里小声说。
“哦,那我跟这里边的人支会一声儿,有需要你们随时过来,有不长眼睛挡路的,直接抽嘴巴,就说是替我抽的。回去给夏警长带好儿,就说老涂等着他得空喝两盅。”
“得嘞,那我们哥俩儿先颠儿,您忙您的……诶,对了,哥哥,有个事儿我多句嘴问问,您老跟这边走动,听说过天庆这人吗?”任千里捎带脚问了一句。
“天庆?听着耳生,他干嘛的?”老涂想了想,问。
“单飞的信鸽儿。”
“哦,要是信鸽的话,你听哥哥一句,现在就去天坛北边儿金鱼池胡同儿,进胡同口第五家,对开黑漆木门,找一叫老杠头的人。道上这些干活儿的人,虽说是单飞。但甭管做哪行,行里都有个说话硬气德高望重的组织人,买活儿卖活儿要想顺当,大都要经过这个组织人。北平城信鸽行里的组织人就是老杠头,好多人收放消息都在他那儿中转,能卖个好价钱。你们哥俩找他问问,能省不少力气。我这就写一便条,你带着,兹要是他知道的,都能放给你们。这个钟点他一准儿跟家,这就去,别耽搁。”老涂说完,就要来纸笔写了一条子。
“哎呦哥哥,您可是帮了我们哥俩儿了,等忙完这头儿,您千万得赏脸,咱们得月楼好好请您一顿,不去就是看不起从前的老属下了。”
寒暄了几句,俩人才又匆匆忙忙奔了金鱼池胡同儿。这条胡同不长,一里多地的样子,甭看不起眼儿,可里边住着的大都是制作硬木家具的手艺人和垒烤鸭炉子的老师傅。
“这老杠头一个江湖人,怎么住到手艺人聚堆儿的地儿了?”吴清闲边走边问。
“这才叫隐居呐!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闹市,要不是老涂指引,咱哥俩就是跑断了腿儿也找不到这儿来呀!”
“也是,要说老涂还真是记着情儿,警长给过他面子,这下还回来了……诶,就是这儿吧,对开黑漆木门……”吴清闲指着一户院门说。
“没错儿,敲门吧,找老杠头聊聊大天儿!”
见到老杠头的时候,那位北平城单飞信鸽的大经济正坐在太师椅上串脚缝儿呢,搓得那叫一个带劲儿,时不时还把手放到鼻子底下闻闻。把哥俩看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屋子本来就不大,那股脚味儿还真顶鼻子。
看了看老涂写的便条,老杠头咧嘴儿笑了,说老涂这孙子,真能使唤人,我这一句话能换五块儿光洋呐!他可好,一张纸条打发了。没法子,您二位来都来了,想扫听哪个山头儿的事儿,问吧!
“就是俩鸽子的事儿,钟晋和天庆,您受累给说说……”任千里掏出烟卷,又帮老杠头点上了。
“那俩人出事儿了?”老爷子把搓脚的手停下问。
“俩人都折了,今儿出的事儿,钟晋身上倒是查出来点儿东西,可就是那个天庆,黑户一个,没形没影儿的。”
“唉,挨着河边总得有呛水的时候啊!”老杠头叹了口气,抽了口烟又说:“天庆是假招子,真名儿叫穆润桥,早前在福安社里呆过,干的是扬铁生金的活儿,后来跳出来做了信鸽儿,钟晋和他胳膊上的北斗七星还是我给刺的,我也勉强算是给哥俩儿带进门的人……”
任千里心说这下可能找对人了,继续听老杠头往下说。
“要说这穆润桥……咱还是叫天庆吧,虽说是假名儿,可叫着顺嘴儿了。提起天庆这人,说实在话,刚开始还成,后来我还真是有点子瞧不上眼儿。钟晋那小子是聪明,天庆是狡猾,这就不好了。在福安社那会儿,据说没做多长时间就出来了。他自己说是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