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贝勒府几乎没怎么改动,还是前清那会儿的模样。大清那会儿的贝勒府规制还是顺治朝定规的:贝勒府第,基高六尺,正门三间,启门一。堂屋五重,各广五间。均用筒瓦,压脊为狮子海马……
夏风朗跟着管家进入正厅,看看四周那真是梁栋贴金彩画花草,派头要怎么足就怎么足。任千里跟在身后,边走边吧嗒嘴儿,看得都不怎么眨眼儿了。
见着蒋迦以后,才知道肖无言的话一点水分都没有,一打眼如果没人介绍说明,任谁都得以为眼前的人就是天桥收横租的。可一打招呼,人家蒋迦客客气气殷勤有加,没有一点儿实业公司董事长的架子,这反倒让夏风朗不好进入正题儿了。
聊了几句闲话,倒是蒋迦笑了笑,看着夏风朗说:“夏警长,您看看我这幅字怎么样?”
说完指了指身后高处挂着的一幅字。
夏风朗一进屋就注意到了,因为满屋子只有这一幅字儿还说得过去,剩下的摆设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假古董,处处露着怯。蒋董事长的大客厅正是应了那首讽刺前清内务府的溜口辙:天棚鱼缸石榴树,地炕肥狗胖丫头;树矮房新画不古,一看就知内务府。那副字其实也不是古迹更不是大家手笔,可一眼就能认准了,写字的人功力可不一般,真是有肉有骨有书更有法。
夏风朗抬头看了半天,想起来是当年康熙帝赐给还是雍亲王的胤禛的四个字:“戒急用忍”,又看了看款识,写的是“独庸”。
“好字,不知道这独庸是哪位?”夏风朗笑呵呵地问蒋迦。
“这个独庸没什么名气,但是我的至交,他的本名叫——万耀祖!”蒋迦大咧咧地说。
听到这个名字,夏风朗一惊,他没想到蒋迦就这么单刀直入的进入正题儿了。
蒋迦笑了笑,没等夏风朗说话又继续说:“原来呀,我这脾气不好,沾火就着。为了这个也惹了不少个大事儿,就说原来在讷河吧,那帮子日本人不讲道理,还要灭了我的全部人马。那他妈哪儿成,我谁都没用,自己一人儿,装扮成赶水车的车老板,给那帮孙子送了一车水,您猜怎么着?五天以后,那帮孙子都“嘎嘣儿”了……”
“哦?怎么用了五天呢?”夏风朗也没绕圈子,直接问道。
“嗨,当时我那手底下什么能人都有。有一个对毒药精通的弟兄告诉我一个法子,用那叫什么来着……哦,叫马钱子碱毒人,然后再用铝盐让那些东西沉底儿,这不就有抽身的时间了嘛!任谁也找不到我头上,等那帮人用完那一大缸水蹬腿儿的时候,我都到了北平啦!唉,只不过就可惜了老程,那时候他也说了,要是日本人真追究起来,我肯定是跑不了,所以讷河那边就得有个挡事儿的。那我哪能答应啊,不能让人家为了我把命搭上,我就死活不同意。可老程也说了,说东家你是为了我家的山林子和黑龙会杠上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干不是,您把我孩子老婆照应好了就成,你们就赶紧颠儿,别的甭管!就这么着,我才脱身回了北平。这老程的儿子耀祖我算是认了把兄弟,那时候和黑龙会火拼的时候,也受了点子伤,左手的一个手指头给剁掉了。回来以后啊,就随了母姓,改姓了万。这小兄弟门门通,打小跟他爹学木匠,也算精通了。到了北平一门心思研究学问,这么多年也算有了些小成就……”说完这些话,蒋迦停了一下,盘玩着手里那对儿大核桃盯着夏风朗。
“那这万耀祖怎么又成了校长呢?”
“说起来呀,那时候我兄弟一直劝着我办学校,我也听他的了,就接手了一所青云学校,要是没我那点子糟钱儿,就民国政府的精力,学校早就塌了。当时我也没提别的条件,就是让他当校长。还有一个事儿,要说我这兄弟真是佛心,去年时候,又筹备了福利工厂,能让那些个残疾人有口饭吃,可就是一直没有个好的主项营生,都发了愁了……”
夏风朗一听,这就是奔了心尖上的话了,他正了正身子,看着笑呵呵的蒋迦说:“董事长,我也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了,是跟那套《废艺斋集稿》有关吗?”
哪知道蒋迦听了这话却把脸一沉,又说:“您说的什么《集稿》我可不知道,我也没什么文化,大字儿认识的还没有一筐。我和您说的都是闲侃闲说,您爱听就听听,不爱听呢,我也没办法!”
“哦,明白,董事长,那您接着说,我这听得正来劲儿呐……”夏风朗赶忙收住话头。
“好嘞,这不嘛,我那兄弟一直就苦寻着主项营生,毕竟是一百多张嘴等着吃饭呐!本来想的挺好,福利工厂出来的钱除了能养活那些人,做好了还能填补学校那边的亏空。可天不遂人愿,那边出来的货品就是没人要,我也看了,除了木工活还成,别的那叫一个糙。后来呀,他就看中一套书,那里边有不少失传了的民间技艺,是个好宝贝。可人家不诚心卖,本来我是想着那边兹要是有个价钱就成,把钱给万耀祖,他出面买下就成了。夏景天我也亲自去了一趟,店主那副架势,诶呦!满眼就没瞧得起我,给多钱都不卖了。后来我又扫听了一下,那家书店老板和别人也定规好了,要刊印那
套古籍,但那可不是为了帮助人,都是有钱跟着呐!我琢磨了一下,既然别人能刊印,我也成啊。我让我兄弟就把书‘借’来了,找帮手连夜抄好,再给人家送回去,咱也别白用,还得给俩钱儿不是。您几位踏踏实实的,保准没错儿!哈哈哈……这也算是跟那个老板开了个玩笑……别整天价吃饱喝足了光想着挣钱。钱挣好了,闲着的时候也帮助帮助没饭辙的人,我这粗人都懂的理儿,他识文断字儿的还不明白吗?您说对不,夏警长?”
这番话说完,夏风朗竟然没回过神儿来,半天愣没接上茬儿,想了半天才站起身对蒋迦说:“董事长这番话让兄弟无地自容了,您这胸怀我真是比不了。这样儿,您今天说的话前边的我都忘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过去了的事儿,我就当闲话听了,听完就忘。不过,福利工厂那边今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您尽管言语,让人捎个话就成,兹要是不出圈儿的事,兄弟能办的绝对没二话!”
“哈哈哈,好!向鼎奎大当家的没说虚话,夏警长果然是个通透的人!”
“哟,您和向大当家也相熟吗?”一听向鼎奎的名字,夏风朗的心就是一沉,自己还欠着人家一个大情面呐。
“您可能对他还不是很了解,当年我回北平的时候,把大部分人都遣散了,就带回来五个人,其中就有向鼎奎。而且,他对毒药的门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精通。毒药这东西,他和我都只用来杀恶人……”
夏风朗听完点点头,当年给蒋迦出主意的那个弟兄算是浮出水面了。
听完夏风朗说的经过,肖无言半天没吭声儿,邱道青喝了口茶琢磨了半天才说:“这套古籍也算是发扬光大了,不枉曹公的一番心血和初衷。不过,夏警长,蒋迦和您说了这么些个不能见光的往事,他就真的那么信得着您,这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追前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事儿不算难解,他既然和我说了,心里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一个是拿捏着我的能量呢,掀不起大风浪来。还有一个就是,有向鼎奎和他自己,这两位也是阅人无数的人,甭管是从前那些事和现在这套古籍的事儿,他们认准我肯定是不会往外散的。再说我也细品蒋迦说的那些话了,就跟看影戏似的,看着都挺清楚明白,可要是走近了想抓住里边的东西,还真没戏!再有,说句良心话,他们办的这事儿,我打从心里是佩服的。”夏风朗叹了口气,又拍拍肖无言的肩膀说:“兄弟,我知道你跟邱先生也能把这事儿烂到肚子里,不会传人。可蒋迦做这件事的动机和他说的那些话,你不能光入耳,还得入心哪……”
“成嘞,我明白……看来人不可貌相啊,我跟人家一比,还是市侩啦,惭愧惭愧……”
“肖老板,你也不能光惭愧,我这卦灵验了,书也回来了,咱是不是得琉璃厂老浒记喝两盅去……”邱道青先生站起身,看着满脸通红的肖无言说。
还没等肖无言说话,夏风朗也站起身:“对呀,是得让肖老板破费一下,这事儿虽说不大,可也是到如今为止,我唯一一件失败的案子,你们也得给我宽宽心,点几壶好酒才成……”
(第六案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