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几十载岁月,看似漫长,可到头回忆起来,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罢了。
“白老板,难怪你说第三道茶,不同人有不同味,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慧小心转着手里的杯子,舍不得放下,“我的这杯,入口真是太苦了,太苦了……”
白梨抬起手,安慰一般摸了摸林慧的头,“林慧,这辈子的苦和忧都结束了。”
“不过值得的。”
林慧抬起头,淡淡笑着,“那么多的苦,换来最后回甘的两分甜,值得了,为了这点回味,吃的那些苦都值了。”
白梨知道,林慧说的这两分甜,是林雅和小宝。
“白老板,谢谢你。”
林慧开口,嘴角含着浅笑,神态怡然,眼神中多了洒脱和放下。
这一辈子,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爱恨痴嗔,林慧都释然了。
她该走了。
林慧站起来,深深朝白梨鞠个躬,张开手轻轻抱了白梨一下。
白梨觉得一阵风,轻拂过身体。
“走吧,我送你。”
白梨拿起檐下的一把纸伞,送林慧出三水斋。
月色凄清,槐影绰绰。
原本巷子尽头的石墙,变得虚幻,仔细看,石墙另一边还连着另一条路。
“白老板,就送到这吧。”
林慧接过纸伞,“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我会在那边保佑你们的,保佑小雅平安顺利,保佑两个孩子健康成长……”
林慧顿了顿,“也保佑你,长命百岁。”
白梨一怔,眼神更温柔几分,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嗯,好。”
林慧撑着纸伞,朝石头墙另一边的路走去,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石墙越来越清晰。
白梨就站在三水斋门口,目送林慧。
长命百岁,她是没那一天了。
白梨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巷子,夜风轻柔地吹起她的头发。
这么多年,白梨站在这,送走很多人。
只是不知道,等她走向石头墙另一边的时候,有没有来送她,为她撑一把纸伞。
送走林慧,白梨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月色下,白梨穿着一身芙蓉连枝绣花外套,盖着毯子,簪起头发,坐在桂花树下,煮着茶,扎着纸伞,毛笔蘸金,在一把白色的伞面上画上桂花枝,等着天亮。
等着虞川来。
虞川来得很早,陪白梨吃了个早餐,喝了一杯茶,出发去火车站。
原本虞川是打算开车回去的,能舒服点,可白梨拒绝了,执意要坐火车。
白梨也有自己的私心,她想在死前,多去几次人潮拥挤的地方,再好好感受一下人间的喧闹。
白梨提前寄了大件包裹回去,随身的行李并不多,就一个双肩包。
正赶上春运,火车站人很多,赶着回家过年人,开口说的是方言,手里大包小包,脸上喜气洋洋。
排队过安检,进站,上车,几乎都是人挤着人。
虞川在白梨身边,伸手把白梨护在怀里,手臂因为用力肌肉绷紧,尽量不让白梨被人挤到。
白梨说想坐火车回去,虞川就知道是为什么了,所以没买商务座,让白银买的是最普通的二等座。
找到位置坐下,列车出发,白梨打量着车厢里的人。
后排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从上车就一直牵着手,听他们说的,应该是男生第一次上门见女生的父母。
年轻男人显然有点紧张,“我买的那件羽绒服,你爸会不会不喜欢啊?给你妈买的金手链,那个款式会不会太复杂了,不够实在?”
“除了抢着干活,嘴甜还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女生看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安慰,“放心吧,我提前帮你说了不少好话,他们对你印象都很好的,不用紧张。”
两人一路都在聊天,神采翼翼,言语间都是对未来共同生活的美好的憧憬。
斜后排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小桌板上放着电脑,已经接了好几个工作电话了。
前排是两个头发花白的夫妻,看年纪应该60岁出头,两人应该是要去和女儿女婿过年,带了很多老家特产,一路上两人都在计划年夜饭要做什么菜,满心期盼着和大半年没见面的小孙子一起过年。
过道里,一个中年男人靠边坐在折迭的塑料小凳子上,正在和老家的媳妇儿孩子打视频。
男人皮肤黝黑,穿着的夹克领口都磨毛发白了,话里抱着一个大大的并不精致的毛绒玩偶,怕放在地上弄脏了。
“妮儿,你看,你去年要的大娃娃,爹给你买了!”
男人说着方言,把手机对着怀里的毛绒玩偶,“喜欢不?”
男人戴了耳机,听不到视频那边的声音。
不过白梨想,她女儿一定是说喜欢,说谢谢爹,因为她看到男人笑得更开心了。
从卫生间出来的女生眼睛红红的,应该是刚哭过,回到位置一直闭着眼睛睡觉。
侧前面一个西装
革履的精英男士,眉头紧皱,不满都写在了脸上,好像是不喜欢车厢里嘈杂的环境。
车厢里确实吵,聊天的声音,打电话的声音,小孩子吵闹,素质低的人外放视频,列车购物推车时不时还要推着过来推销一二,乱哄哄的。
白梨看着,听着,并不觉得厌烦。
“累不累,要不要睡会?”
虞川开口,身子朝白梨那边挪了一些,方便白梨靠着他肩膀的时候,能在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白梨摇头,枕在虞川肩膀上,视线却收不回来。
“虞川,这人间,可真热闹。”
我真喜欢,真舍不得。
虞川无法忽视白梨眼中眷恋,轻声应了一句,垂眸看着白梨,眸光温柔。
阿梨留恋这人间,那他做的一切就都值得。
“时间过得真快,小时候我第一次跟着阿婆,从老家坐火车去西京,那时候还是绿皮火车,要坐十几个小时。大夏天的,车厢里总有股味道,过道上隔几步就会有一个大大的,能把我都装进去的编织袋。”
“那时候,手机的功能没现在这么多,所以在火车上,认识的人就会一起打牌,聊天,不认识的就会相互认识一下。问问这位大哥要去哪儿,那个大姐大包里装的是什么,听到一样的口音就要认个老乡……”
白梨回忆以前的事,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和虞川分享。
白梨是那些到三水斋来喝茶的人的听众。
虞川是白梨的听众。
唯一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