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当杨廷和回府时,天已大黑。
有些疲惫的当朝首辅揉着眉心,由着下人帮自己去掉那一身繁复的官服,穿上更轻便舒适的便装。
同时他又随口问道:“用修他可用过饭了么?”
亲信老管家杨守礼不禁稍有些迟疑,但在自家主人的目光扫过来时,他还是不敢隐瞒,低声道:“回老爷的话,大爷他还没回来呢。”
“嗯?又和他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去了?”杨廷和脸色一沉,不满道:“都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了,居然还如此放荡!
“还有,他明知道过几日今年最后一场经筵会安排由他主讲,居然还不好好在家准备!如此轻浮,将来如何能成大事?”
杨守礼也不敢多说,只能是在旁赔笑,末了道:“老爷息怒,饭菜已经备好,您……”
“送去书房,我一边处理剩下的事情一边吃。”杨廷和说着,便往外走。
没两步,他又开口:“还有,让他回来就去书房见我。”
杨廷和倒也没等多久,饭才吃了一半,杨慎便已敲门进了书房,脸上还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看到他这样,做父亲的神色更显严肃:“你不知道现在已过了宵禁,居然还在外头晃荡。就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就觉着巡城的兵马不敢拿你怎样么?
“还有,不好好在家中准备着过几日的经筵内容,还跑去与人喝酒,你难道就只想做个翰林到老么?”
面对父亲的责怪,杨慎满脸恭敬,不敢有丝毫不满,束手低头听着。
直到话说完,他才低声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今日确实是欠考虑了。本想着把醉酒的同年送回家后能赶得及在宵禁前回来,结果还是耽搁了。以后不会了。”
见父亲的脸色稍缓,他才又继续道:“不过儿子今日并非是去胡闹喝酒的,而是因为为了一件正事。”
“正事?是为了翰林院的某些文章和人商量,还是与经筵有关啊?”杨廷和这才正色问道。
“都不是,而是与父亲您一直想做的大事有关,关于压制厂卫,驱逐宫里那些掌权太监,让陛下疏远他们的……”
杨廷和的神色又是一变,变得愈发的郑重了。
作为三朝老臣,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孝宗皇帝是如何持身正直,为国为民,然后到了武宗皇帝,又是如何胡闹,宠信奸佞,把个朝堂闹得乌烟瘴气。
从把持朝政,胡作非为的刘瑾,到后来虽有所收敛,却依然权势熏天的谷大用、张永、钱宁、江彬……
这些人或是太监,或是厂卫都督,反正没一个是朝中循正途提拔起来的臣子,却又都身居高位,仗着皇权横行无忌。从而让多少臣子受苦身死,多少百姓深受其害,家破人亡。
对他们,他可是深恶痛绝,所以在武宗驾崩后,作为当朝首辅的杨廷和就开始着手对付这些奸佞了。
虽然钱宁江彬这样的锦衣卫头子,因为是外臣的关系,失去了皇帝的保护,便被迅速拿下,明正典刑。
但是,宫里的那些太监,想要除掉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他想达成的不是铲除一批,而是彻底断了太监擅权的可能性。
可这事终究不是他一个外臣能随意张口发动的,哪怕他已位极人臣,已是大权在手的三朝元老,内阁首辅。
太监是内臣,是皇帝的人,岂容他一个外臣随意置喙?
至少得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才行。
但目前看来,有了前车之鉴后,这些太监已经小心太多了。
尤其是如谷大用这样经历过刘瑾和江彬等人之死的太监,如今更是小心无比,且抱团统一。
至于如黄锦这样跟着新皇来北京的太监们,至少现在也是看不出任何破绽的。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杨首辅好久了,此时突然从儿子口中听说他有法子,自然就让他为之一惊:“此话当真?”
“岂敢拿大话欺骗父亲?”杨慎说着,便把拿在手上的一份书文呈了过去,“父亲请看。”
在杨廷和打开纸张,快速读着上头内容时,杨慎又做出解释:“就在昨日,国子监前起了场冲突,建昌侯府的下人被锦衣卫的人给当街殴打,听说伤了不少人。
“儿子便觉着这是个机会,之前父亲不是有提过,即便是上疏弹劾厂卫与太监,都有些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么?而且您还顾虑到这会让陛下产生疑虑,担心这是朝臣在打击异己,攻击皇权。
“但这一回却不同了,因为这次弹劾他们的已变成了建昌侯的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这位楚宏,一直都是投靠到建昌侯手下的,而且很受同僚排挤,不可能与其他朝臣联合。”
杨廷和耳朵里听着这番解释,眉宇间也露出了笑来。
这确实是一手妙棋,使自家置身事外的同时,还能打动皇帝。
因为在这份抄录的弹章里,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那些锦衣卫为何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对建昌侯府的人下手?
只因为是黄锦的儿子让他们这么做的!
一个连功名都没有,与官员更无半点关系的平头百姓,就因为他是一个宫里太监的儿子,就能随意指使锦衣卫的人攻击堂堂侯爵家的下人了。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如今的太监有多猖狂放肆,若朝廷和陛下再不加以压制的话,恐怕如刘瑾这样欺君罔上的权监就要再度出现在朝堂上了!
“父亲,在儿子送楚宏回家前,他亲笔写就的弹章已经先一步送去了通政司,想必明日就能为举朝所知。
“而这还只是第一步,儿子以为,接下来,朝中必然会有一批言官御史借此弹劾宫中宦官种种不法之事。而儿子还想着,这次的经筵也完全可以作为咱们驱逐这些宫中太监的一个手段。
“这个突破点只要抓住了,父亲多年来的夙愿便可一举得偿,到时廓清朝野,再无宦官专权,厂卫妄为之可能,父亲您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说到这儿,杨慎一脸的兴奋,只觉一切已尽在掌握:“这个黄鸣当日还是父亲安排他进的国子监,想不到才几日,他就给您送了如此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