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九倾抬头看了庆帝一眼,微微蹙眉。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庆帝变得有些喜怒无常,情绪极为容易激动亢奋,不似从前多少还能维持几分自持。
包括他今日这般感性,说了这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又对着奏折发脾气,着实与他从前的性子不大相似。
反倒是像极了那些士大夫长期用了五石散一类迷乱心智的药物后,性情大变的结果。
再看看他陡然生出来的白发,穆九倾更是心中有了定夺。
她记得兄长曾经说过,在西疆北蛮一带,有不少人用了这种类似的药物,名为殊离。
此药比之五石散药性温和许多,不易成瘾,无色无味,掺杂在酒菜里吃下去令人无知无觉,不过为了便于区分和储存,制作者将其制成了糖丸。
最初殊离是准备用来给战场上归来的将士们使用的,战争残酷,很多人一旦参军后边便无法再回归正常生活。
殊离可以让人忘却痛苦,放松心神。
只是后来才发现,此药用久了便会让人早生华发,身体衰退,最后能活五十的人活不过三十,能活一百的人活不过半百。
通俗一点讲,便是折寿。
而更为严重的一个后果,就是会让人情绪失控,变得既脆弱又易怒。
因着制药之人便是上一任的鬼僧医圣,因此兄长对此十分清楚。
鬼僧医圣在兄长穆初阳之前,曾有另一个心仪人选来继承衣钵,算是穆初阳未曾照面的师姐。
听闻这个师姐其实可能和穆初阳年纪相仿,只不过早入门很久。
穆初阳听闻鬼僧每每提及这位师姐,总透着一股子形容不出的失望透顶感,叹息她天资聪颖,只可惜心思不纯。
这药物便是鬼僧医圣这般喜怒无常的人都嫌弃残忍,可穆初阳这位先几年入门的师姐当时年纪只有十岁,却四处以师父的名义给人用此药,以便于自己更改了药方测试药性。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西疆和北蛮流传着一个传说:
鬼僧医圣喜欢杀人取乐。
当然,上一任的鬼医在东窗事发后便将这个女徒逐出了师门,而后才遇到了穆初阳,成了他第二任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至于为什么看中自己,穆初阳倒是不曾解释,只说鬼僧医圣杀人如麻以此为乐是假的,但喜怒无常是真的,连他这个亲传弟子夜不会知道其中原因。
原本穆九倾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此刻眼看庆帝的情绪极为不稳定,又看了一眼他过早开始斑白的两鬓,她便忽然想起来这件事。
“皇上,你多久没有宣召太医了?”
穆九倾放下汤碗,仔细看着庆帝,他的脸色较之从前被女人掏空身体的状态,似乎还要糟糕些。
庆帝皱眉,“你也想说朕老了?”
穆九倾心中摇头,庆帝虽然似乎是不情不愿坐上这帝位的,但终究作为一个帝王不能免俗地开始害怕衰老。
换个人来讲她这番言论,只怕是要砍头。
她稍加思索,心生一计,道,
“皇上,我有一事觉得蹊跷。上次在长春宫,听闻蕊妃自幼食用虾蟹身上就会起疹子?”
闻言,庆帝有一瞬微微冷脸,先前护国寺二女一番对峙,他对于徐烟蕊对自己的忠诚度,心中自然也打了折扣。
若非已获悉魏宸淞的死讯,只怕他不会这般轻易作罢。
庆帝点点头,不以为意,“怎的?你不是与她不睦?突然关心起贵妃的身体做甚?”
穆九倾轻笑,
“倒也算不得关心,只是我自问脑袋还算灵光,却想不通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
“据我所知,蕊妃娘娘略通医术,那时我挨了杖责,是她调制了草药替我疗伤,果然药到病除。可我又听闻,你初次宠幸当初还是贵人的她,第二日,她却是全身起了红疹,这才让你看了之后心生厌弃?”
庆帝也不避讳,坦然点头,“确有此事,朕自问不是个高尚之人,女人引起朕的注意,靠的都是年轻貌美,食色性也,无可厚非。”
穆九倾心里翻了个白眼,道他赵沛认得倒也坦荡。
但这并非重点,她耐着性子,继续引导庆帝的注意力。
“我只是不明白,一个懂医术的姑娘,怎么会在侍寝后还‘不小心’误食自己不能吃的食物,以至于起了疹子,被皇上厌弃?对于所有渴望着皇上宠爱的女子而言,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怎会如此不小心?”
话音落下,庆帝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见状,穆九倾心知怀疑的种子已经播下,剩下的她也不多说,让庆帝自己去猜,自己去琢磨。
庆帝不是个蠢人,他应该很快就能想明白,徐烟蕊当初不是自愿获宠,但如今她已经成了贵妃,那么其中的转变究竟原因何在?
顺着这一点想下去,再想着蕊妃获宠至今,他的身体一点点大不如前,兴许庆帝能明白些什么。
果然庆帝起初隐而不发,却是神情越来越愤怒,最后他冷笑一声,
“朕还真是
孤家寡人,唯一的弟弟背叛我,唯一的贵妃又图谋不轨,这真是……”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敲碎了桌子上的一支琥珀色酒杯,碎片戳进肉里,流出了鲜红的血液。
但庆帝似乎对于痛觉有些麻木。
或许心中痛意更甚。
他冷笑着,低声重复道,“报应……这是朕的报应……朕杀了血亲,所以遭了诅咒……”
他起身,变得意兴阑珊。
穆九倾最看不得男人这般颓丧的模样,心道魏宸淞当初遭自己人暗算,武功尽废也不见庆帝这般愤世嫉俗。
当然,这世间本也没有几个男子能与魏宸淞相比。
“此言差矣,身为帝王,原是高处不胜寒,你享尽了荣华富贵,便该做好众叛亲离的觉悟。”
世间一切本就是标注了代价。
原本庆帝有魏宸淞扶植,只是他德不配位,又妒贤嫉才,这才有了这半田地。
庆帝闻言,不禁有些怒道,
“你是在教训朕?还是在替那死了的阉人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