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四年(1546)6月12日,东寺,今川军的驻地外。成千上万的京都百姓围聚在周围的街区里,手里捧着残破的锅碗瓢盆,等待着今川家每日两次的救济。
在京都彻底断粮后,除了在京都-丹波一线劫掠粮草的一揆,还有部分百姓选择到南军、北军的阵地外乞讨碰运气,希望能遇到好心的士卒接济一些粮食。但北军本身粮草就很紧缺,肯定不会分给百姓。而南军不久前还在暴力驱逐强行闯卡的百姓,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唯独今川家是个例外。本来乞讨的百姓们绕到这最西南的阵地时,已经不报什么指望了。但在他们哀求半晌后,居然真的有士兵拿了不少粗粮出来。百姓们千恩万谢地分走粮食后,消息也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向东寺聚集。今川家于是就在东寺的阵地外开设了粥场,每天辰时和戌时各向百姓们发放稀粥。到6月12日,隐隐已经有数万人每天靠着今川军的粥场过活。
与此同时,东寺的塔顶,今川义元和太原雪斋正并肩而立,眺望着寺外那无数生灵。
“所以说啊,赈济灾民,还得靠粥场。像你第一天那样直接发干粮,是行不通的。”太原雪斋絮絮叨叨地向今川义元说教道:“干粮不烹饪,直接吃,对那些饿了许久的灾民而言,是要坏肚子的,闹不好要出人命。而且他们拿了粮食,别人眼红,也难免会引发烧杀抢夺。一袋一袋干粮拿去赈济,也是不小的消耗。”
“你煮成粥,一份干粮的量,可以弄出四五份粥,不容易吃出病,也够他们不饿死了。因为就这点粥,也没什么好枪的,也省了纷争。”
“听说其他几家大名对我意见很大?”今川义元五味杂陈地抿了抿嘴,看了眼太原雪斋——后者刚从伏见稻荷大社的本阵回来。
“那当然,断粮计划马上就要成了,几乎可以坐观北军和京都百姓械斗了,你这臭小子横插这么一脚,帮人家缓解了小半压力,大家能不气吗?”太原雪斋闻言乐了起来,在今川义元背上拍了拍,“不过你已经比以前成熟不少了啊。换作以前,你会第一个出来反对断粮。”
“……”今川义元显然对太原雪斋所定义的“成熟”并不太认同,但还是在沉默半晌后开口道:“老师,你忘了我小的时候,我们在京都生活的日子了吗?我们认识的人,僧侣也好,贩夫走卒也好……怎么说也得有数百人吧?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可能也就在面前的饥民里……”
“为师当然知道,若是真的是毫无瓜葛的百姓,你也不会滥发善心吧?不正是因为在京都有旧,所以才狠不下心来嘛。”
“老师献出这样的毒计,真的心里不会有所波动吗?”今川义元回过头去,看向摩肩接踵的人群,刻意避开了太原雪斋的视线:“老师当年的好友、同道、师兄弟们……可能也挤在人群里求一份生路,甚至已经在之前的饥饿和劫掠里遇难了。宗休大师也在……一条、中御门、山科他们在宫廷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您是怎么心安理得地下达断粮的命令的?您不会觉得您在亲手谋杀他们吗?如果我们是在打今川馆、在打善德寺,您也会下达同样的命令吗?我也不提那些与我们素不相识的芸芸众生,但为了胜利,您连亲朋故旧都杀起来毫不手软吗?”
“为师的建议是,少去想这些问题,想得越多越愧疚,而容易愧疚的人在乱世是活不下去的。如果想不出结果,不如直接逃避思考会来得更好一些。”太原雪斋也正了正神色,语重心长地对今川义元道:“当然,为师我是不怕去想的,我也早就想清楚了。为了为师的志向,牺牲一切都无妨。当然,你说心里没有愧疚也是不可能的,但那都是可以接受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也希望保全他们。”
“既然如此,老师您又为何不阻止我这任性的赈灾行为?这不是要坏了您的大计吗?”今川义元反唇相讥道,却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今川义元心里也明白,在太原雪斋的权衡里,他是拥有特权的独特存在。甚至说,他自己会比太原雪斋的大志更加重要。
而太原雪斋也自然不会做出儿女情长的表达,而是一如往常的那个洒脱老和尚一样,笑意吟吟地道:“那自然是为师的第六手棋。”
“下策和中策都已经出了,那这莫非是老师的上策?”今川义元有些讶异,“战况都已经混沌到这个地步了,老师还有后手?怕不是诓我?”
太原雪斋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为什么没有和虎千代说一下?今天早上,他还派人来询问我,何时才会中止赈济。”今川义元见状就想招呼早坂奈央,让他去给武田晴信传令,却被太原雪斋挥手拦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今川义元一眼:
“承芳啊,你记住,任凭你和那大膳大夫关系多好,任凭今川家和武田家关系多好,任凭你和夫人关系多好……盟友也终究是盟友,不是自己人,不可全信,也不可无所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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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壬生寺内。
不久前,为了监督从丹波的粮食能够顺利运往京都,三好长庆已经将在三好军本部移至此处,亲自督阵,镇压
百姓们抢夺粮食的一揆,可渐渐地还是力不从心。他也意识到,如果他真的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哪怕他真的打赢了这一仗,未来在京都的统治也会举步维艰。
而同为盟友的北军各大名们也对现状感到沮丧。想要反击,可是南军各部都已经把阵地修成了铁桶,短期内看不到突破的可能。要比拼长期消耗,仅仅能依托一条山路补给的北军也肯定是耗不过背靠大粮仓的南军的。于是,厌战情绪不胫而走,西国的大名们多次在军情评定会议上暗示了回国的打算,让三好长庆也只觉得难做。
一面要保障粮草供应,一面要弹压百姓,一面要安抚友军的情绪,另一面还要统揽战局——即使是三好长庆,也觉得如履薄冰、心力交瘁。在和松永久秀、三好义贤、安宅冬康、十河一存、三好长逸等三好家重臣商议后,三好长庆下了判断: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北军还有一战之力的时候,全军突击今川家和武田家所在的东寺-随林寺一线。哪怕付出巨大伤亡,也要打通摄津方面的粮道。
就在三好长庆向北军各部传递了指示,即将开启作战时,变故却不期而至——今川义元开始赈济百姓了。大量的百姓围聚到了东寺周边,减轻了不少北军面对的民变压力,也同时让北军原本计划的突袭东寺的战术化为泡影——根本不可能快速越过这么多百姓的难民棚。有这么多乱民在今川家的阵地旁逗留,也会限制北军展开队列的空间。
于是,同时失去了急迫性和可行性的决战方案搁浅了。北军各部的压力得到缓解,没有人再愿意和三好家共同搏命一战了。与此同时,厌战情绪重新兴起,甚至愈演愈烈——因为大家发现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被南军的断粮战术消耗至死的境地——只是现在的南军,不打算立刻置北军于死地了——就好像在施舍北军一碗稀粥一样,吊着一口气,慢慢地把北军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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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四年(1546)6月15日,壬生寺。
“如此这般消耗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一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想让各部一同决战一番,可被今川家这手放粮一拖,盟友们的斗志也散了,怕是再难以组织起来了。”松永久秀唉声叹气地摇头,少有地露出了无奈而沮丧的神色,“雪斋大师当真歹毒,一环接一环……”
“东寺周围满是乱民,于我们也有优势。”十河一存冷不丁地冷声开口道,“我们这时如果越过东寺,直接攻击驻扎在摄津官道上的南军关口,那今川军和武田军也休想绕过乱民、快速机动支援。”
“但仅靠我们三好军之力,怕是难以突破六角军经营许久的阵地。”安宅冬康压了压手,示意十河一存不要心急,“而且我们三好家若是离了京都,那这里的局势可就不好说了,没人能镇得住场子。万一有盟友直接退兵离开该如何是好?谁能代替我们约束众军?”
众人闻言只能面面相觑,安宅冬康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
“不如动用我们的底牌吧。”良久后,三好长庆抬起头来,打破了沉默。眼中隐约可见血丝,往日里一向是个完美无缺、算无遗策的家督的他,此刻却露出了赌徒的神色,“乱南军军心,找机会一举突破封锁。”
“事到如今,可能也别无他法了。”三好义贤同样是狠下心来,沉声道:“前些日子还有联络,一切准备都没有问题。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通报的声音。三好义贤示意众人噤声,以提防任何可能的泄密,即使是三好家的旗本也不例外。
“主公。”来的侍卫在帐外拱手,报出了让众人都始料未及的消息:
“太原雪斋遣使,约见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