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遭遇此劫,恐一时半会难以平息,在下不知还要在此叨扰多久。”说到这,来人又是一声叹息。
“贵国是晋国的盟友,逢此巨变,实在令人惋惜。”赵鞅说道:“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不必太过忧心。”
“有赵将军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来人神情稍微好转,缓缓说道:“只是不知下一步情势如何演变?在下总有隐隐不安,似乎此事不会就此打住。”
“双方既已交质,便是已达成协议,既是讲和,就会相安无事。”赵鞅问道:“公子何以不安?”
“寡君乃是在下的兄长,此次虽是华氏、向氏有错在先,可是——”公子不胜烦恼,似乎在犹豫该说不该说,想了好一会,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终于说道:“我那兄长性格执拗,素来刚愎,如果我所料不错,协议很快就会被撕毁。”
“那该如何是好?”赵鞅大惊,“双方势必会有一场恶斗,一旦失控......”
“在下只能隔岸观火,袖手旁观了。”公子眉头愁成一块,“打又打不过,劝又劝不和。败军之将,为之奈何?”
“公子千万放宽心,对方势气正盛,难与争锋。再者,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挫败何须挂怀?”赵鞅安慰道。
“也罢,个人荣辱与国家利益相较,实乃区区。”公子用力甩甩头,“华氏在宋国擅权已久,与公室的摩擦不是一两次,正面冲突迟早要来。既然来了,坦然面对就是。”
这位公子是谁?他跟赵鞅提到的倨傲的兄长又是谁?为何他会打了败仗流亡到晋国?宋国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切要从宋国时任君主宋元公说起。
宋元公是宋平公最小的儿子,原名公子佐。按照嫡长子继位制,储君不应该是他,而是他的哥哥公子痤。公子佐是平公宠妾所出,爱屋及乌,颇得平公看重。
公子痤貌忠实伪,行事狠戾,性情暴虐,时任执政向戌对其颇为忌惮。他巧妙利用公子痤身边不得宠的寺人设下的局,推波助澜,致使公子痤被冤杀,公子佐取而代之。
宋平公时,宋国发生一起变乱,最后还引发了晋国为首的诸侯盟军与楚郑盟军的“彭城之役。”(详情见《赵氏连城璧》之二——《月满前川》)
“彭城之役”后,戴族在宋国上升至绝对领导地位,六卿之位过半均为戴族把持。尤其是华元为首的华氏,更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
所谓戴族,指的是宋戴公的后人,包括华氏、乐氏、皇氏、老氏。除了戴族之外,还有庄族(宋庄公之后,主要指公孙氏)、桓族(宋桓公之后,“彭城之役”后只剩下向氏还活跃在宋国政治舞台。)。
无论是最显赫的戴族,还是没落的桓族、庄族,都是宋国公室之后。他们出身尊贵,占据要职,把持军政大权,是维护宋国统治的重要力量。
宋元公继位后,宠信颇多,君心大悦之际,宋元公常对他们许下承诺,说是将来会给他们高官爵禄。华氏、向氏已经盘踞要位,何来空闲给这些嬖臣?无心人听到,不过一笑置之。
有心人却当真了。为何?宋元公的亲信多半是他的亲兄弟或堂兄弟,他们同样出身高贵,与国君关系更近,这些承诺既许,不就意味着宋元公已经打起了排挤华氏等人的主意?
华氏首先察觉到了危机。华元的孙子华亥、华定兄弟联合向戌的第五子向宁几经商量,决定先发制人。
华亥假装生病,放出风声说病得很重。由于华氏是世卿贵族,公室上下十分重视,宋元公的兄弟纷纷上门探望,却有去无回——一共六位公子被杀。一同前去的向氏兄弟——向胜、向行,由于投靠国君,也被扣押。
宋元公听闻大骇,赶紧前来求情,结果也被华亥扣留。
“华向派”(专指华亥、华定兄弟、向宁及其党羽,以下同。)的本意是杀公子儆宋元公,震慑宋元公,要他不要动华氏向氏的奶酪。弑君夺位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所以不杀宋元公是他们的底线。
君位仍在,地位稳固,性命无忧,宋元公当然求之不得。接下来双方就谈判——宋元公要保证不动华氏向氏,华氏向氏也要保证不能再杀公子。
结果双方达成一致:华亥的儿子华无戚、华定的儿子华启和向宁的儿子向罗,作为“国君派”(宋元公及其支持者,以下同。)的人质,交到宋元公手上;太子栾、太子兄弟公子辰和公子地则作为“华向派”的人质,交到华亥等人手中。
各有人质在手,双方矛盾得到解决,一切恢复如昨。
就在“华向派”扣押人质时,“国君派”的若干人闻风而逃,避难郑国。位高者有八人,包括宋元公的兄弟、司马、向宁的两位兄长(被扣的是老大和老四,逃亡郑国的是老二和老三)等人。
风声过后,公子城秘密潜回国,纠集力量想要将“华向派”一网打尽,消除公室后患。双方在鬼阎遭遇,公子城不敌“华向派”,落败之后逃往晋国。此时与赵鞅会面的正是这位侥幸苟活的战败者——公子城。
“公子能
如此想就好。”赵鞅点头,“不知去往郑国的众公子如何了?”
“此事只关涉我国内部,郑国并未卷入。我等到后,郑国六卿皆以礼相待,相信留下的都过得不错。不过——”公子城苦笑道:“有个人就有点可惜了。”
“哦?”赵鞅不解。
“楚国太子逃亡到我国,不知赵将军可知?”公子城问道。
“竟有此事?”赵鞅大惊,“在下一无所知。”
“说起楚国,也是一言难尽,唉——”公子城似有无限感慨,“公子建被馋言所伤,不得已只好离开城父,到我国避难。谁知甫一到,我国便发生内乱,只好辗转郑国。真是命运多舛,偏遭几度波折。”
“谗言?何人敢诬告太子?”赵鞅惊讶不已。
“佞臣得道,何为不敢?”公子城冷笑道:“中伤楚太子的恰恰是他的少师。”
“三步之内,必有芳草,亦有毒草蛇蝎,防不胜防。”赵鞅无奈摇头。
“赵将军说对了。这位太子身边确定是芳草和毒草并存,可惜的是,芳草被刈,毒草蛮生。”公子城的目光看向窗外,沉默了好一会。
“赵将军可知伍氏家族?”公子城又问。
“曾听父亲提过,说是当年晋楚‘邲之战’,幸亏楚王爱臣伍参极力主张应战,楚国才战胜我国,一举称霸中原。”赵鞅想了想,问道:“不知公子说的可是他的后人?”
“伍参辅佐庄王,颇受宠幸,其子伍举又辅灵王,到如今,楚王又将伍举之子伍奢任命为太傅。”公子城说道。
“伍氏既非公室出身,却独得楚王亲睐,三代辅弼楚王,真乃祖上积德,光耀门楣。”赵鞅点头称许。
“就是因为独得宠爱,才遭毒草嫉恨,不连根拔起誓不罢休。”公子城轻啜一口茶,继续道:“那费无极,虽是太子少师,却不受太子待见。少师乃是楚王指派,太子不喜也不便撤换,只得勉强留用。他却恶人先告状,害怕将来太子继位对己不利,在楚王面前诬蔑太子,说是太子要领城父的人叛乱。”
“楚王就信了?”赵鞅大为不解,“父子血亲,叛乱事大,好歹也要证据确凿才能采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