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地上的老百姓和那群从东北带来的军爷转瞬之间就让梁布泉给唤醒了一大半,所在他们脑袋里面的食脑虫,自然也叫他给吃了个抱,可再回看那个正给贾镜拔毒驱虫的周京洋,却仍旧是手忙脚乱地蹲在一边,似乎手上正有无数的虫子等着他往外摘。
实际上梁布泉打从一开始的计划,就是率先稳定住这些个中了虫毒的普通人。
梁布泉那句所谓的“我是个神仙”,如果追根求底地说来,其实也算不得一句疯话。
他先前回归现世时曾生吞了那主母的一丝灵觉,从那时起,关于主母的一切动向便皆数能由他的肉身所掌握。那感觉说来蹊跷,梁布泉甚至连自己都能感受得到,自己虽然仍然拥有着“梁布泉”的肉身和思想,可如今的自己业已早非是当时那个一心想着同主母同归于尽的凡人了。
常人的神识灵觉当中装不下那许多人,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的心海甚至当中就只能容得下一个被称作是“本我”的自己。而现如今他的脑子里头却住着许许多多的“人”,在他的思潮里容下了一个梁布泉,也容下了那个化作灰衫青年的蚁王、容下了梁文生、黄三太爷、主母本尊,甚至是一整个蛄窑村里的怪物。
从打他离开那仙台幻境以后,他的灵觉心海便成了那个所谓的仙台。
他之所以表现出来的行为弓腰缩颈活像是只顽劣的猴子,正是因为灵觉当中的神神鬼鬼一直在里面打架。
按照黄三太爷的话来说,梁布泉现今为止的状态和那杜老四先前遭了撞客窜了窍的情况颇有些类似。杜老四当时是由于被黄家逆子给侵身入体,导致七窍当中有至少三窍无法闭合勾连,以致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一下子便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个可以落脚暂歇的旅店,他那整个身子,便一下子成了可以容纳得下万千狐鬼的容器。
这叫因缘所报,被动而得。
可是梁布泉的情况虽说与其类似,却大有不同。
梁布泉是半脚跨进了仙门的凡人,在那主母和蛄窑村人创造的仙台幻境当中,梁布泉是主动破坏了幻境阵主,以致那幻境被迫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盘旋在仙台与现世之间的野仙半神,因为没了肉身栖息,只能叫他给硬生生地囚禁在自己的肉身里面。
杜老四的情况,那叫南来北往,可进可出的过客旅店;而梁布泉的脑子,现在就是所有野仙半神的钢铁囚笼,里面的家伙出不去,外面的家伙也进不来。
不过吃了这些个野仙,对梁布泉来说也并非全是坏事。
因为这拘魂役鬼从根上来说,也算是厌胜法的一种,这么多的神明都叫他给羁押在了自己的灵觉当中,他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这些个神明身上的一些个妙法真诀。
而今的梁布泉之所以能一眼看出林子里所有的常人都中了主母的虫毒,也正是因为他们几个早已是一体同心、多相合一,主母的过往便成了他的过往,主母的思想也自然成了他的思想。这虫子一脉之所以能在世上源源不绝地繁衍生息,实际上全赖于它们的繁衍能力之强所来。
早在众人进了这密林深处,吞食了饺子和湖水之时,那母主就已经给自己备好了后手。他的万千子嗣就在众人吃下饺子的一刻,便已在那些个外人的身体里头生根发芽,蛄窑村人可以借着梁布泉之手将之从大阵当中拯救出来,那便一切好说,即便是梁布泉这小子发现了大阵当中顺逆子母的窍门,误打误撞地毁了它的金身法相,虫母也大可以借助自己提前播好的这些个“种子”而再度焕发生机,众村民之中只要有一个可以活着走出林子,他自然可以借由这个所谓“逃出生天”的幸运儿,用另外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再度降临人间。
虫母的子嗣一如蕨类真菌所成的孢子,不求质量有多顽强,单求一个量字。这万千百姓当中,只要还有一人的身体里携带着虫嗣,在其见过第一次太阳的东升西落以后,便会顺理成章地蜕变成为一枚“虫卵炸弹”,等不到第二次月明,这携带着虫嗣的凡人便会涨成一个巨大的皮球,并将体内所蕴藏的成千上万只虫卵凭借爆炸的方式传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到了那时,身处在这大山当中的蛄窑村便会再度降临人间,而脱离了巨石桎梏的虫母,则大可以在万千虫嗣当中,选择一个最为强壮之物圣体降临。
但万万没想到,这看着不起眼,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梁布泉竟然可以做到这么不惜命,他非但凭借着吞噬虫嗣再自杀的方式断了主母降生的第一条路,甚至还能凭借着吞噬掉主母的分神,强行突破幻境的界限重回人世。
现如今的梁布泉张开双眼非但可以看到面前之物,甚至还能在瞬息之间看到这世上的前后百年兴衰。
就肉身而言,他梁布泉仍是个普普通通一捧就碎的凡人;可论及灵魂以致更为玄学的方面,他梁布泉却已是个埋进了仙台,一眼万年的真仙了。
这时候兴许有人要说了,他姓梁的一个刨泥翻砂的普通人,一没有神仙领路,二没有功法妙诀,这咋就能和仙门之人扯上关系,如若真要这么发展下去,那他下一步,岂不是要御剑乘空,掐诀引雷了吗?
这话您想得好,也问得好。
但是话说回来,要是常人紧靠着几句口诀,几次那么因缘巧合的偶遇,就能成为说书人口中纵横四野,睥睨天下的大罗金仙。打那魏晋开始,就不会有如此之多的文人名士,追求者采用“尸解”的方式成仙了。
人类虽然乃是万千生灵之长,拥有着其它生灵所无法比拟的智慧,可是肉体凡胎再怎么练习,也终究只是凡胎所化而已,常人的肉身,根本无从驾驭金仙的功法妙处。换句话说,想要拥有那仙人的本事,首先就得有仙人的体魄,既然肉身无从承载仙人几千年来修炼的功法与智慧,那就必须要赴上一死。梁布泉在鄱阳湖那听说的“死即长生”,便正是这个道理。
他梁布泉虽然凭着自己的误打误撞囚禁了这么多的野仙神明,但神明与野仙的灵觉,也并非是禁锢在他这区区一抹肉身当中。他那所谓灵海与肉身的关系,到今日为止则更像是主人和遥控赛车,灵识牵动,肉身行动,两两相望,却谁也不挨着谁。
梁布泉那头拼了命地救了一大票子人,可回过头来再看向那贾镜的身上,却是不由得下意识地惊起了一身的白毛细汗。
怎么说呢?
目之所及,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但这贾镜的命数,不管他是怎么看,都活不过今天。
早在他梁布泉第一次和黄三太爷因缘得见的时候,三太爷就曾经给他们二人算过婚配,照着他老人家先前的话说,“小妮子前生孤苦,后半生富足安康,是个至少可以命达耄耋的富贵命。”
如若不出意外的话,三太爷的批词,那就是板上钉了钉子的格言,可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她这么多的命数?!
回头再看这一票百姓,个顶个的算上,脑袋瓜子上头全都飘着一大团沉郁的黑气,这观山望气之中,黑白二气历来是大凶之兆,难不成是,这林子里的所有人,都没办法活到太阳落山之时?
抬头再去看一看天上的日头,此时那抹明亮的光线已然向西发生了偏转,恐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这林子当中就再也见不得日光了。主母的子嗣第一个日落开始便会扎根产卵,再见月光之时,便是这虫嗣破体而出之日。
虫子向来都是群没有智商的造物,在它们的眼里有了亮光便是日升,没了亮光那便是日落。光线幽暗的密林深处,显然将这所谓日升与日落的间隙给拉至极短,如果在光线彻底消失之前,他们没能把所有的虫嗣都从百姓们的身体里拉出去,待到虫嗣生根发芽之时,就是大开杀戒,烈火焚尸,都没法阻止这些个痋人破体爆炸了。
“周京洋,你来给其他人捉虫子,他娘的快着点!”
梁布泉几乎是一个箭步便冲到了周京洋的旁边,一把就将他给拽了个跟头,“贾镜的毛病我来接手,时间不多了,你一边帮着那些人捉虫,一边告诉他们这里头的利害关系,叫好过来的人快点把其它的虫子都给捉走!林子里的光线一灭,咱这林子里头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他娘的活不了!”
话音一落,他顺势便低头看向了倒在地上的贾镜。
就是这一眼,饶是那走南闯北见过了万千怪物恶相的梁布泉,都不由得被吓得是倒退了两步。
之间这贾镜浑身上下裸露在外的毛孔,都密密麻麻地伸出了无数条蠕动扭曲的透明虫子,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到了此时偏偏像是个被蛔虫蚯蚓给蛀空了的朽木和烂石头。
似乎是感知到了梁布泉的到来,这无数条犹如毛发般密集的虫子,顷刻间齐齐地向着他探出头来,“刷拉刷拉”的聒噪声是不绝于耳。
“王八羔子,原来你的亲儿子给落到贾镜身上了!”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对这众人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有刀没有,老子今儿个是不想杀生,也得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