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错愕之下,满身是血的梁布泉就这么一瘸一拐,又闲庭信步地走到了人墙圆圈的正中间,指着地上摆好的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幽幽道:“登仙台,做神仙,因果阴阳放两边,脱了肉体与凡胎,自当羽化寿同天。世人皆道我疯癫,指因凡胎看不穿,一遭跨入黄梁殿,天宫地府颠倒看。你们全当老子疯了,可这世上还有几个清醒的人?”
他笑呵呵地回过头来,刚好走到了周京洋的身前,与这青年是贴面而立,腥臭的鼻息毫不遮掩地喷到了周京洋的脸上,后者只听到那个满脸都是狂热与疯癫的男人用一种近乎于蚊子一般细碎的嗓音轻声道:“我能看见你的欲望……”
周京洋哪见过这场面,当即就要吞吞吐吐地反驳:“我……”
可不待他把话说完,这梁布泉又接着狷狂地大笑起来:“我能看见你们每个人的欲望,这蛄窑村就是个局,一个互为表里的子母大阵,用寿数人命设局,拿天地万物心里最深的欲望作为阵法。只要肚子里头揣着那所谓的欲,谁都甭想从这子母大阵里面走出去!我金门的老祖宗就是她娘的有想法,世人降生便怀着诸般罪业,而这欲望一罪,向来就是人性的原罪之一。”
“他困住了主母,也困住了所有擅闯大阵之人,这一手打得妙,打得妙啊!”
四下里的众人虽然身上像是被压了无数座重逾千钧的高山,再难动态分毫,可两片嘴巴却偏偏没有收到方才阵法的影响。
时下里,众人也总算见识到了梁布泉的本事,这下子也再难说出什么辱仙毁佛的大不敬言语,可对于方才梁布泉所谓的“欲望”,却是颇有微词。
可纵使如此,也再难像方才一样大声地否定或是谩骂,只敢在下面小声地议论纷纷,可大抵含义,无非是在纠结那所谓的“欲望”究竟是在何处,按他们的想法,自己一届普通百姓,从未想过征名逐利富甲一方,有哪里来的那天大的欲望。
周京洋自然也被算在了这所谓“众人”之中,他两片薄唇紧抿着,却在心里暗自嘀咕:“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被老爹和大哥压制胁迫,出国旅居的那些年,也想来是温厚待人,从来不敢有什么微词争辩,我自小就没有争夺财产的野心,又哪里来的什么欲望之说?”
他心下这么想着,那梁布泉突然之间转身一直他的脑袋,厉声道:“你喜欢贾镜,对不对?”
周京洋被梁布泉这么厉声一问,当即就像是遭了炮轰一般,浑身上下是僵做了一团,脸上则如火灼一般地难受:“我……我没有!”
也不理那头的贾镜究竟是何反应,梁布泉呼拉一下又蹲到了周京洋的面前,狂热的眸子犹如灼人的烈日一般刺着他的眼:“我看得见你们的欲望,祂也看得见你们的欲望……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你们自己!”
梁布泉所谓的“祂”,正是在众人身后的那个犹如巨茧一般的石头。
不待众人说话,那梁布泉则又是幽幽道:“我见过蛄窑村的全貌,在你们一个个深处幻境与欲望中时,我的欲望……”
他说着话却顿了一顿:“我的欲望却在时时刻刻地折磨着我,我爹、我师父、我的发小,还有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娘……”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反常了,你们难道注意不到?”
梁布泉惨然苦笑了两声,“也对,你们从来都没登过仙台,即便是被这狗东西影响了,也只会傻乎乎地顺其自然的生活,你们自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发现不了!”
周京洋这时候自然不会在意梁布泉正说着什么,他当然喜欢贾镜,他从前一直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一见钟情的说法,直到见到贾镜的第一眼。从第一次见到贾镜开始,他就被这个懂得武功又懂得医术的漂亮女孩给吸引住了。
只可惜这姑娘身边还有梁布泉这么一座高山拦着,姑娘似乎很喜欢那个男人,似乎对那个男人总是倾注了很多关心。他自认为自己无论是长相还是家世,都要远远地超过梁布泉数倍不止,贾镜之所以能这么关注梁布泉,无非是因为他们两个要比自己更早相识。
如果自己可以早一点认识贾镜的话,如果自己至少可以在梁布泉之前遇到贾镜的话,或许这姑娘喜欢的人就会变成他自己也说不定。
所以在这个由主母所构筑成的虚妄的幻境当中,周京洋成了贾镜的表哥,他俩从小相识青梅竹马,而且早有婚约在先。
可即便是如此,当这场主母祭祀的会场上,在梁布泉和贾镜初次相遇的时候,自己的这个所谓的表妹却依旧对梁布泉投去了极为关注的目光。
深埋在心底的嫉妒与恐惧就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怪物一般,吞噬了周京洋仅有的理性与那一点点自视甚高的君子形象。
他恨、他嫉妒,他甚至不惜在暗夜里祷告,祈求那些个虚无缥缈的神明可以帮他将梁布泉从这世界上彻底地抹杀掉。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祈祷终于有了作用,在那个不知何时的深夜里,他终于听到了他所祈求的神明的回应。
贡献出自己的肉身,将灵魂与主母大人关联,承接子嗣,作为主
母降临世间的起点,那主母大人自然会应承信徒的祈祷,将梁布泉,那个他所憎恨之人的灵魂与肉身,彻底从世上抹杀干净。
他想起来了,对于自己在这片密林当中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周京洋全都想起来了。
他望着不远处,那个把视线深埋在发丝之下的姑娘,半是苦笑,半是痛哭地轻声道:“对不起,贾小姐……”
他的嘴角分明上扬,可偏偏颤抖着挂上了两行浊泪:“我……是我害了梁先生,是我祈祷主母大人吞噬掉梁先生的神志,是我……”
“害了梁子的不光是你一个人。”
贾镜的脸几乎要埋在自己的胸膛里面了,她的声音不只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痛心,而变得干涩又陌生,当这姑娘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对漂亮的大眼睛里,已然是没了光彩,“我也向那家伙许过愿,关于先前在林子里面经历的事情,我恐怕……也想起来了。”
贾镜的父亲和师傅在当年惨死于通书之手,那时的贾镜,还只不过是一个一心想要继承家业,弘扬医馆的小姑娘。虽说此时恨意涛天的她,只想着找到通书一伙人寻仇报复,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则还是希望可以像是个普通人一样,本本分分地开一家医馆,本本分分地嫁给一个普通人,过上普通人一样衣食可保,冷暖自知的生活。
他嘴上虽然说着要和梁布泉共同进退,实际上她怕死了这山里的精怪野兽,她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他不想关心国家究竟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她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同样喜欢自己的人踏踏实实地过好一辈子。
然而世代的巨峰之上,任何一粒灰尘都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普通人。
她被这场战争所牵动起来的巨浪不知卷到了什么地方,她想要挣扎,想要拨乱反正地重新找到自己先前所追求的目标,可只会觉得自己里原来所期待的方向越走越远。
所以在这个村子里,他重新见到了自己早已故去的亲爹和师傅,在这个村子里,她果然成为了一个药方的继承人,开着一家不大,但足矣自给自足的店面,拥有了教会自己艺术的父亲,和教会自己武功的师父,甚至还有一个自己不怎么讨厌,但特别喜欢自己的表哥。
至于梁布泉,恐怕他是这个幻境当中唯一的一个例外。
贾镜在潜意识中,是依赖与喜欢梁布泉的,可出于对二十八道仙梁和寻金之事的排斥,她又在心里隐隐讨厌和金门相关的所有人和事。
所以在这片幻境当中,她和梁布泉自来从不相识,也很难能够在幻境当中相遇。直到主母祭祀的这一天,所有被困在幻境当中的百姓,不得不重新在这四条横案之前聚会。直到这一天,贾镜才总算与梁布泉第一次相遇。
因为她先前就深埋在心底的,对梁布泉的眷恋与爱意,这姑娘总会觉得那个男人分外眼熟,却偏偏想破了头也记不得自己究竟在哪里曾经见过他。
她曾向神明祈愿,希望自己可以永远这样平静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而那位和蔼的母神告诉她,假若要维持这种平静的话,恐怕要献上自己最为宝贵的一样东西。
贾镜的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最为宝贵的,也无非是自己的性命了。
在她应允那位主母神灵的时候,她恰恰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实际上还是有一位难以割舍的亲人的。
那个人,正是梁布泉。
是她,亲手把梁布泉的肉身与灵魂送去了地狱。
她亲手毁掉了自己唯一可以被当做亲人的家伙。
众人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又大笑着站直了身体,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那座大石头前面,从地上轻轻地拔起了自己的一颗牙齿。
“以欲望为食,这就是主母的本质。”
梁布泉说着话,诡笑着舔了舔自己的舌头,“可是我吃了祂。”
说着话,他手里的那颗白森森的牙齿,已然叫他给捏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