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兄?
我认得他?
梁布泉望着前方那个形貌出尘的青年,不觉一阵错愕。可时下也并不是思考这年轻人究竟是谁的时候,当下是用力地咬了咬牙,紧跑了两步与那灰衫少年对背而立。
在这山里头的怪人似乎都特别喜欢穿袍子,也不知是打哪来的这么一套子规矩。梁布泉现在没了匕首也没了铁拐,想来金门传下来的那一套布阵的法门也是用不上,可他至少还有一对拳头。
眼望着前方那片黑压压的阴影,梁布泉是紧咬着后槽牙闷声道:“兄弟,咱们一个攻左,一个攻右,这怪物厉害的紧,你一个人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小哥我虽然……”
话未说完,那长蛇一般的人头已然是铺天盖地地砸了过来,就说这仙台之上众精怪的手段,是绝非梁布泉这种区区凡人之躯可以应付得了的,那黑影随随便便的一手攻势,俨然已经像极了他大清国的破敌逐虏的红衣大炮,就凭他的那一手拳头,如何能是这怪物的对手。
眼见着黑影的攻势袭来,还不等梁布泉多做什么反应,就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叫人给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后呼啦啦地倒飞了数丈之远,只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然是撞在了黑影周围的空气墙上,那灰衫青年在遮天蔽日的沙尘当中辗转腾挪,就活像是个九天下凡的神仙一般,就听他一边躲避着不停袭来的人头,一边咬着牙对梁布泉大声道:“你炼魂不够,进不了这仙台上的修罗之地,想办法从这出去,虫母的事情,交给我!”
“可我怎可以把你一个人扔下!”
梁布泉再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现在旁人为了救他深处险境,他又怎可以把这人给独自丢下?说着话就握紧了双拳又要投身战事,可单单是那灰衫青年和主母之间战斗的余波气浪,就足矣把他掀翻了一个又一个趔趄。
少年的钢牙紧咬,斜睨着主母的打团阴影涩声道:“你当日祝我踏入仙台,对我族类有恩,今儿个一报还一报,老子把欠你的都还给你,你也无需再做他想!”
说话间,他那宽阔的两袖迎风股荡,转瞬之间密密麻麻的黑色蚂蚁便犹如天河之水一般倾泻而出,这数不胜数的蚁群顿时便在灰袍青年和母主之间筑起了一道犹如山巅一般的巨大高墙,成千上万的人头拖着浩荡的烟尘撞在蚁墙之上,犹如当天雷神击鼓,地母咆哮,纷纷扬扬的蚂蚁,就似卷地尘烟一般,伴着人头的每一次撞击而被拆成齑粉,可跌落下来的零散黑蚁,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又能迅速攀附在蚁墙之下加固墙面,这横亘在敌我之间的城墙,就像是突然之间有了生命,不断地被分解重构,又不断地继续繁殖复苏。
到了这一刻,梁布泉才明白冒死前来救他脱离这仙台之人究竟是谁,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蚁兄,是你?!”
蚁墙的次第溃败,似乎也损伤到了这灰衫青年的气脉根基,他此时已经全无了出入此地的那般从容洒脱,本就不见人色的脸上变得更加苍白,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两只手强撑着蚁墙愤然道:“跳进洞里就能出去,现在还不是你来这的时候……走!”
“我……”
梁布泉当然知道自己此番留在这里只会给他的蚁兄拖了后腿,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若继续坚持,也只是白白地搭上自己和蚁兄两个人的性命。当即愤恨地咬了咬牙,在漫天人头的狂轰烂渣之中,弓腰缩颈地奔着由蚁王打出的那口大洞疯跑了过去。
正待此时,那老村长的声音却是再度响起:“同为尘介,真是搞不懂你们这帮家伙在干什么,蝼蚁之说果然没错,那蚍蜉撼树也当真是至理名言……灰家小子,你不好好在你的叉子岭上呆着,来我们蛄窑村里做什么!”
话音一落,以那黑影为心,当即爆起了一圈无比磅礴的环形气浪,什么蚁墙蚁王,转瞬之间便被这股蛮力给轰了个土崩瓦解,而刚刚才跑到深坑旁的梁布泉,自也被这股无形的罡风给震飞了数丈有余,随后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飘悠悠地自九天垂落,重重地给摔在了地上。
此番这梁布泉虽然早已没了肉体,可分明感到了喉咙一阵发甜,倒头便呛出了一口老血。
黑影又用一种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古怪嗓音接着道:“姓梁的,老子并非一定要吃了你。而今你魂魄离体,进了我这仙台幻境,纵使你此番受了一点损伤,再入凡尘之时,你的灵窍神识就都会受到不可逆的影响。你想凭着一届凡人之躯伤了我主母……真他娘的是白日做梦。诚心邀你进化成仙人之躯你是不允,那我也不必留着你……在这幻境当中撕了你的魂,老子一样能等到下个登仙台的家伙,来助我等救母主早日临世!”
说话间那黑乎乎的怪影再变,顷刻只听耳鼓当中的振翅之声不绝,巨大的黑影转瞬便在当空炸成了漫天灿烂的星斗,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厚重的黑云。
黑云之中只见数只巴掌大小的红头苍蝇正盘旋期间,猩红的复眼之下,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对好似铁钳一般的獠牙。
虫鸣阵阵,那浩荡黑云只在半空当中停留一刻,变山呼海啸地从当空俯冲而
来,其目的,正是那仰躺在地,已然是没了反抗余力的梁布泉。
“我日你个姥姥!”
梁布泉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爬起来,只是地上蠕动的虫,又如何能比得过振翅腾飞的鸟呢?
他的十根手指已然嵌进了黄沙当中,这股从心底里萌生出的无边的无力感,使他不得不带着那满腔恨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死定了……
他娘的,到头来自己还是得死在这些个苍蝇的肚子里……
心中正这么想着,耳畔却又一次传来了“咄咄咄”的几声清脆的闷响,再等他缓缓地张开眼,方才那个灰袍年轻人在此番已然变成了个高逾数丈的巨大蚂蚁,那蚂蚁翘着小腹,不停地上下扫动着自己那两根鞭子一样的触须,嘶嘶怪叫声从那蚂蚁的口中不绝于耳地传了过来,千万只苍蝇再撞上了它坚硬的甲壳之后瞬间便散成了一方残渣,而那蚂蚁却依旧恍若大敌当前一般烦躁地摆动着六条细腿,头也不回地对梁布泉沉声道:“我劝你清醒一点,记得你在鄱阳湖上听过的那句话吗?别着了相,你就是你,你不是影子,也不是梁布泉……你只是你。肉身不是你,阴影不是你,鸣虫不是你,金门后人也不是你。你本来就很单纯,你想得越是复杂,就越是会被相所左右。你不醒过来,是永远都没办法从这里面出去的!”
“可是……”
梁布泉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群红头苍蝇像是炮弹一样源源不绝地砸在灰蚂蚁的身上,“可是你没必要这么帮我的……我明明……在大青山上的时候,我明明把你……”
“这不重要。”
巨蚁似乎正强忍某种巨大的疼痛,他的声音发颤,又带着某种及其坚韧的决心,“没有你的话,我根本走不了这么远……你让我戒了人肉,你帮我的同族们走到了正途,我欠你的,今天应当还给你。”
浊绿的血浆溅在梁布泉的脸上,凉凉的,粘粘的,让梁布泉的心仿佛也在一瞬间跌进了谷里:“你会死的!”
他多想从地上爬起来啊!
可是两条腿似乎已经在刚才摔断了,他分明早已没了肉身,可是两条腿却偏偏是没有一点知觉,不受他半分操纵。
“死和生之间本无界限,世人追求了千千万万年的生死之道,却偏偏不清楚,生时有数,死后长生的道理。”
巨蚁的六条腿都因为剧痛而剧烈地颤抖,但他的声音却变得愈发坚强,“你在鄱阳湖上明明听到过的,死即长生,死即长生……不死,又如何能换来长生?!你醒醒啊,不醒过来的话,我还怎么救你出去!”
死即长生?!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滴雨露,重重地砸进了梁布泉的心海当中。
万般结为相,生死自有天。莫为俗世累,死后定长眠。我既然已经脱了肉身,来了这仙台灵界,我又还是梁布泉不是?
我如若不是梁布泉的话,那我是谁?
清风拂面,我便是清风;芳草遍野,我自是芳草。我是顶天的骄阳,我是滔天的海浪,我是风、是空气、是阳光是一切,万物是我,我便是我了。
肉身如何?
我既没有了肉身,又为何要顾全伤痛?
我既没有了肉身,又何必挂怀自己还有没有那鹰嘴匕首,和龙头铁拐?
心中所念,梁布泉顿感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他施施然地抬起手,恍惚之间似乎见到了一抹手的轮廓与形状,他轻轻地把手放在那方空气墙上,原先的阻碍与桎梏也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为万物,大阵便是我,那我也自当是大阵本身!
我悟了!
他立刻摊起那无形之手,在上面重重地一口咬下。
无色的鲜血沿着他的指尖滴落,而他则缓缓地将手中的鲜血在地上画了个半圆:“蚁兄,让我在这助你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