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悸恐为惊,潜隐为蛰。
梁布泉一直以来都把这“惊蛰”二字和百兽与鸣虫联系到了一起,如今想来,似乎从一开始他就犯了严重的方向性错误。
这整个蛄窑村,就是那所谓的,蛰伏在黄土之下的虫子,而早在千百年前,金门的那个前辈就已经将这些个恶心的虫子给关押在了浩荡的十万大山当中,这蛄窑村、虫母,以及那些个村里的怪物百姓,实际上一直都在常世当中隐居蛰伏,真正惊动了这群蛰虫的,不是别人,则正是他梁布泉自己。
蛄窑村的一众百姓为了保全主虫母的唯一子嗣,定然会将这颗作为大阵阵眼的虫嗣给好生照管,再加上这虫子被那位前辈给打上了某种禁制,但凡对它起过杀心之人,都没办法将之彻底消灭。蛄窑村的人杀不了它,万一遭遇那个外来的行脚路人,即便对之起了杀心,破开虫卵,让蛄窑村里里外外的所有人都沾染上了虫嗣,他们最终也没办法走出这方村落。
而吞卵之后再提刀将之斩破,却又要引发这个大阵的另一重禁制。
不论如何,这蛄窑村也好,还是那虫母也罢,只能被困死在这大阵当中分毫都动弹不得。
梁布泉在惶惶然之间,突然万般敬佩那个已然仙去依旧的金家前辈。他把一切都算了进去,算进了虫母一心想要协助自己的子民冲破桎梏封锁的决心,也算进了俗人在入了死地之后也要殊死一搏的困兽之情。
而今自己虽然已经被抽离了魂魄,变成个入不了阴曹,也回不去人间的无主之魂,但再怎么说,他也算是在千百年后重新帮着那位金门的前辈践行了他将做而未做之事,再怎么说,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只是他那脑海里头却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浩荡大山,二十八道仙梁。每道仙梁当中都理应存放着那么一颗影响着国运的无价至宝,这十万大山,这蛄窑村既然是仙梁所在,那宝贝究竟是啥?难不成,还真是这所谓虫母所孕育而来的子嗣不成?
心中正是这般想着,那老村长粘稠而恶心的声音却再度想了起来:“你还想出去?你还心心念念着那些个宝贝?”
声音的语调迅速由粗变细,老村长的声音转瞬就变成了汪家玉的强调:“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们金门找了一辈又一辈的宝贝,咱们虫母全都给看在了眼里。要说贪财之人,金门任第二,恐怕也没人敢认那个第一。”
出去?
我他娘的既然早就准备好了跟你们这帮子怪物同归于尽,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
此时的梁布泉已然是没了肉身躯壳,恰似一缕青烟般地在目之所及的范围之内徘徊,可游历了一阵子,他却猛然之间发觉,虽说周围的绿树与青草都如往日一般无二,可是走到目至范围的某一处时,却仿佛在面前隔起了一座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墙壁。沿着这堵墙壁盘旋一圈之后便不难发觉,这墙面以地表为心画成了一道正圆,圆环越是往上范围变越大,随后又极具收缩,最终形成了这堵空气墙的房顶。心中暗暗盘算,这空气所凝结而成的无形之墙,恰好形成了一颗巨蛋的模样,与他之前在空地上见到的那个古怪石卵一般无二。
我在……石卵里面?
他心里正嘀咕着,老村长的声音便又接着悠悠然地响了起来:“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我们一种蛄窑村人都没法从这石卵当中出去,你又在这乱想些啥?来吧,来和我们在一起……既然没法出去,不如我们便如此这般相拥取暖,岂不妙哉?”
回望身后那团说不清实体的巨大阴影,在老村长的呢喃声中,那扭曲怪诞的阴影巨物竟也开始缓缓朝着梁布泉的方向移动,庞大的黑影当中不停地变幻着各种他曾经见过、认识过的故人容貌,老村长的那张骷髅般干瘪的头颅,自黑影当中挣扎着分化出形,随后扯着长蛇一般的脖子,朝着梁布泉的梗嗓咽喉便是袭来。
这梁布泉此番已是没了实际化形,可身体将损,也难免下意识地向后闪避,只听“咣当”一声闷响,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头颅似乎是撞到了什么硬物一般,骤然之间剧痛无比昏昏沉沉,再等他七荤八素地回过神来,就见到那巨大的阴影下方,一团更为黑暗与鬼祟的雾气已经朝着他的方向奔赴而来,而自己那已然无形的躯体,也在转瞬之间化形成了双腿肉身,双手以及头颅。
只不过个由黑暗所花形而成的躯壳,也一如所有的阴影一般漆黑无比,看不见衣着与身体上的一切细节,漆黑的就犹如夜晚灯火下的一道剪影。
同样漆黑如影子般的老村长,扯着长蛇一般的脖子,对着梁布泉微微地勾起了嘴角:“还不谢谢主母赐你肉身?”
梁布泉恍恍惚惚地站定,想要把两手给插进衣兜里边,可这新造就的身体滑溜溜的就像是泥鳅,摸了半天也找不着一个衣兜,只能抱着膀子梗着脖,对着那漆黑无比的阴影,以及盘旋在阴影旁边,一如榕树气根一般的人头冷笑道:“死也不让老子死痛快了?你们这帮虫子也真够可以的了,活着的时候全心全意地下崽子害人,死了以后连他娘的唯一一点
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他娘的不要了。你们倒是真他娘的伟大哈,就偏要把个自己都没见过的玩意给整活过来?连他娘的魂魄都想叫那玩意给吃咯?你们图啥啊!”
盘旋在阴影身侧的一大片人头顿时发出了一连串的桀桀怪笑:“虫子?他叫我们虫子?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在这世道上谁不是虫子?只要活在这世上,只要你还是个白板青皮的小人物,那个人不是虫子!我主母前后纵横能看到千百年的人世沧桑,不瞒你说,人之所以为人,实际上跟虫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甭说现在战乱,你个白板小人物随随便便地就能叫人给捏死,就是即便将来没了这场战乱,若批不上那金缕玉衣,你也是个随便就能叫人给一脚踩扁的臭虫!虫子……你自己就是一条虫子,还有脸来笑话我们?”
梁布泉扯着嘴角又道:“你们人多,我斗不过你,也说不过你!”
他说着话,转瞬就看向了自己的脚边,那化形成蛇的汪家玉此时已然险些缠上了他的右脚,这时正与梁布泉的眼神撞了个满怀,一时之间也是错愕难当,只顾在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怪响。
梁布泉冷哼道:“你们想要吃了我的魂,只需要动一动念头就成了。我他娘的没本事没后台,这点自知之明咱还是有的,用得着跟老子玩偷袭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您老可是主母啊,可是神上之神啊!再一个……你们说老子是虫子,这点老子不否认。老子说你们是虫,也从来没说过自己不是虫啊?只不过啊……这虫子和虫子不一样。老子虽然是虫,虽然随时随地都能叫人给一下子捏死。但老子可是个脱了低级趣味的虫子……再怎么说,别人捏着我的时候,我也能在死前狠狠地咬上他一口,咬不掉一块肉,也至少让他见了红,即便见不了红,也得让他知道疼。咱可不像是某些虫,除了生孩子就他娘的知道吃饭,活了一辈子你要问他干了些啥?吃饭睡觉和生娃。他娘的让人笑话!”
众人头的表情一变,随后梁布泉脚下的砂石骤起,恍若地震一般剧烈地摇撼起来:“你找死!”
“我已经死了,你们的脑子让屁给崩了?”
横竖自己也出不了这石卵,梁布泉干脆是破罐子破摔,直瞧着那群人头朝着自己呼啸而来,他非但是不闪不避,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整以暇地幽幽道,“咱前头反正也说过,谁要捏死我,我拼了老命也得咬掉他一块肉。你们今儿个吃了我,老子也得坏你们一锅粥,不怕拉稀闹肚子,就尽管往老子的身上招呼,赶紧给老子吃了,老子好痛痛快快地歇了,不在这石卵里面瞎混了!”
这奔腾而来的人头在距离梁布泉的身体不到半寸的地方骤然停止了扑击,老村长的脑袋跟梁布泉是额头挨着额头,鼻子贴着鼻子:“登仙台的小崽子……你就要这么样和我们在石卵里面困上几百年?”
梁布泉毫不避讳地凝视着眼前那团黑漆漆的人头,似乎努力地在其中想要找到那老村长的脑袋:“老子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你说我寿终正寝也好,还是死于非命也罢,今儿个落在你们手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恶心着我,我也这么恶心着你们,要遭罪也是咱们一起遭罪,我怕个鸟!”
老村长又是一阵烦闷的嘶鸣:“你不怕我们把你给撕成渣子?”
梁布泉一挑眉毛,刚要回一句“怕?老子就他娘的不姓量。”可这时候,这石卵中央的天地之间,却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摇撼,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方石卵的空地之中,突然之间列出了一方几尺见方的大洞,一个身披灰袍,模样清秀的青年,仿佛那天宫而来的仙子一般,不借它物,缓缓地从这方大洞里飞了进来。
梁布泉这边才刚刚虚起眼睛,准备仔细辨认一下来人究竟是敌是友,可那灰袍青年却静静地别过头,冲着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梁兄莫怕,我这就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