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试一遍的意思是?
梁布泉在朦胧间,似乎看到了石卵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具尸体,这些尸体几乎都是一个模样,脖子以上的头颅,像是牡丹花一般地绽放,而石卵上面已经被粉红色的粘稠物体裹上了一层翻着微光的爆浆,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这片干涸的废墟之上,他想要干呕,可是胃里空空如也,身体剧烈地战栗,却仍在老村长的搀扶之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黄三太爷的声音到不了这……现在能够依仗的,就只有我自己……
就是这么一个晃神的功夫,他再次抬眼看向石卵的时候,那附近的尸骨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每每行至石卵附近,自己的脑袋疼得几乎要裂开的时候,他都能够懵懵懂懂地再次从自己跌倒的远处苏醒,反复的折磨让他觉得自己此时似乎是活在了梦里,他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现实,哪个又是幻觉,自己似乎死掉了成百上千遍,可每次都会在颅骨破碎,脑浆迸飞的一刹那,再次苏醒。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甚至让他觉得那聒噪的、震耳欲聋的低语声与咆哮声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终于在不知是多少个往复之后,他终于可以沉着而从容地站在这颗石卵的正对面。
老村长的表情也终于从一开始的玩味,变得柔和了起来:“这就是人类最伟大的能力,作为人类的我们,总是拥有着惊人的适应速度。而接下来,进化为人茧的你,将领会到更加不一样的人生!不愧是登过仙台的人……想来在几十年前,我单单是适应那些祷言的声音,就足足死了几万回,用了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你呢……一夜,只是一夜就彻底接纳了这些虔诚的信徒的祷告。你果然是主母所选中的,最适合接纳虫嗣的人茧!”
梁布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颗顶天立地的巨石。
这石头的模样活像是一个长得稍长一些的鹅蛋,虽说大自然的雕琢向来鬼斧神工,可是他却从未见过如此光洁,又如此粗糙的石头。世上很难找出一种最贴切的修饰语,来形容面前的这颗石卵,它表面上没有任何刀劈斧砍,或风雨侵蚀所留下来的痕迹,这颗石头的表面像是附着了一层粗粝的磨砂,却偏偏像是玻璃一样给人一种光洁而细腻的感觉,深灰色的石头本应透不进一点光亮,可梁布泉的脑子里却时刻浮现着这颗石卵当中的生命的流动。
巨大的石卵就像是一颗巨大的子宫,在这颗石卵中间,正有一个圣洁而美好的生命在此孕育,恍惚之间他甚至可以看见石卵中央的胎动,可以看到那个婴孩动了动娇嫩的小脚,或者灵巧而调皮地翻了个身。
甚至连梁布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正露出了母亲一般温柔慈爱的笑容,看着石卵,仿佛就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把手放上去吧。”
村长的声音低沉而魅惑,“把手放上去,好好感受一下主母的伟大与无私,感受一下长久以来早已被你遗忘的母爱的温柔与慈祥。”
把手……放上去?
这句话就仿佛是昏睡当中的一记棒喝,将梁布泉突然之间从长梦当中唤醒。
把手放上去……就是进化。
把手放上去,我或许就永远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他们等的应该就是这个时刻,触摸这颗被称作是主母的石卵,然后把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着相……
就像我说给村长听的那句话一样,什么是怪物?
侵略我华夏的那群王八蛋,出卖同宗同族的畜生,为了活命抛妻弃子,甚至是易子而食的难民,还有那些个占山为王,意图借着家国蒙难而大赚一笔的奸商军阀,他们那个不是披着一层人皮,他们那个不是怪物?!
既然做出了决定,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不了就是个死。
活在这种世道上,活着和死了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只是那马士图究竟去哪了……我在蛄窑村里呆了这么久,为什么偏偏看不见马士图的影子?也对,这家伙向来懂得同林子里的恶魔精怪对话,区区一个蛄窑村,怎么能拦得住他呢?
叛徒,果然到头来他还是个该死的叛徒……
当他的手掌触摸到石卵的一刻,头脑里的低语声和嘶嚎声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瞬间,似乎华夏纵横几千年的记忆和精力都一股脑地灌进了他的脑袋,这一刻她仍停留在大唐繁华的长安不夜城当中,下一秒自己便已经身处于五代十国时期战火纷飞的荆南。他听到一群人对着个女人俯首称臣,高呼着吾皇万岁,他看到一个男人摔死了一对孩童,并下令将自己的亲娘给打入冷宫。
他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看到天下太平鸡丰犬荣,他甚至看见了自己的亲爹和赵老瞎子同朝为官,看见了张洪山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看见了贾镜正和一个佝偻的老人学着剑术武功,后来贾家来了一群红袍的蒙面人,这伙人一把大火将贾家的草屋给烧了个精光。
他看见自己呱呱坠地,看见仍是个孩子的自己被梁文生转交给了赵友忠……在同一时刻,他几乎看遍了有关于华夏的所有君王历史
,与百姓的一生。这些个片段断断续续又同时进行,这些个片段当中看似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却在隐约当中环环相扣,因果清晰。
梁布泉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飞了数丈,觉得自己的灵魂撞在了身后密林的树上,被撞得粉碎,然后这些破碎的灵魂在远方混杂着动物的记忆又再次重组,迅速抽回到了自己的身躯当中。
他的四肢百骸,甚至是自己的意识与灵魂在这一刻似乎都化作了清风明月,那副肮脏恶臭的躯壳俨然已经不属于自己,自己可以在一个念头当中扶摇直上九万里,又可以在下一个闪念重新出现于任何一个自己想要抵达的地方。
风无从被俗世羁绊困扰,而此时此刻,就在此地,他便是那行走于天地之间的风。他的身体正在无限度地膨胀,仿佛天地也变得那般狭小,仿佛天和地也被他的意识与灵魂全部吞噬一空,他俯身张望着那颗巨大的石卵,俯身张望着已经翻着白眼躺在地上的自己,竟突然萌生了一种无端的悲悯与豪迈。
这就是仙……这就是成仙的感觉吗?
我无所不知,时间与空间在我的眼中已然毫无意义,昨天就是今天,未来就是现在,世界就是我,不,世界与万物苍生也只是我的一个闪念,念头消弭,则万物尽灭。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家国蒙难之时,这些个备受人间烟火的上仙与金仙也只是在俯仰之间袖手旁观。对于人类的悲喜,在神明的面前也无非是一个念头的时间而已。天地万物长存不灭,人类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而大动干戈。
他突然觉得,活着对于生而为人的自己而言,是那么可笑与可悲。
亘古不息的海浪,时刻会在沙滩上面卷集起汹涌澎湃的浪花,这些浪花所带起来的泡沫并非是一个又一个人类的个体,这些泡沫,就是人类的世界。
泡沫是否会碎裂消失,神明们,并不在乎。
“世界的主宰,其实是那些虫子……”
他听到老村长的声音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他的叮咛,“我们无所不知,我们无处不在。我们虽然渺小,却也伟大,虽然常见,却也与众不同。每只虫子,只是组成主母意识当中的一个念头而已,虫群不灭,主母永生。”
他看到那个晕倒了的自己,正被汪家玉给缓缓地扶了起来,他看到自己漠然站定,满怀着虔诚与忠贞地向着那颗石卵叩首谢恩。
随后老村长微微弯下腰,嘴巴以一种人类难以完成的角度,夸张地张开。
一颗正在跳动着的,粘稠又带着猩红血管的巨蛋,便被他从口中吐了出来。老村长的身体似乎是因为吐出了巨蛋的缘故,而迅速地干瘪了下去,他在身体即将干瘪成一道影子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巨蛋放在了梁布泉的手里。
老村长说:“吞下他,成为人茧,与天地永生,为主母尽忠!”
吞下他,吞下他,吞下他……
聒噪的声音再次从耳畔之中响起,那湛蓝的天和碧绿的原野骤然之间变成了红色,如鲜血一般粘稠的红色汪洋,转瞬之间就将梁布泉的灵魂给彻底吞没,他茫茫然之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将死的窒息感,在心脏剧烈地跳动之中,他拼了命地呼吸,想要捕捉到这世界上最后一丝空气。
随后,就像是做了一场长梦一般,他骤然在原地苏醒,手中正捧着那颗跳动着的,还带着些许余温的巨蛋。
已经萎缩成了一团影子的老村长,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微笑地看着梁布泉:“吞下他……”
梁布泉定了定神,静静地将这颗巨蛋放在自己的嘴边。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