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大大方方地走到了石卵的边上,这石卵附近是一处同样荒芜的空地,纵横方圆约有几十丈,下无荒草,泥土板结干裂,周围却是绿树成荫,一片生机勃勃之象。
梁布泉在汪家玉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到那方空地当中,可当他才刚刚踏足于那片板结的泥土之上,脑子里便爆发出了一阵聒噪又嘈杂的巨响。声音里似乎有无数的男女老少在扯着嗓子嘶吼,哀嚎或是祈祷。他听到有人在祈求着健康永驻,祈求着财运兴隆,听到有人在咒骂,在诅咒旁人横死,在诅咒仇人家破人亡;他甚至听到了一些野兽的哀啼,或是来自于人类歇斯底里的惨叫。千千万万种声音像是偶然之间形成了一座无边无际的山峰砸在了他的身上,这让梁布泉忍不住“咣当”一声就单膝跪在了地上,他一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刹那之间便眼球充血涕泗横流,而另一只手已然将手指给深深地嵌在了泥土之中,纵使指甲掀翻,流出的汩汩鲜血和干涸的土地混成深紫色的泥浆,也并未让他觉得来自脑海当中的剧痛轻快上半分。
这股突如其来的剧痛,甚至让他萌生了赶快死掉的冲动。
好疼啊……感觉自己要被这些声音给撕碎了……太疼了……太他妈的疼了!
嘈杂的声音并未因为他的自残而减弱半分,相反的,随着他在这片荒土之上驻足的时间越来越长,那聒噪的声音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大。
他想要逃,可是两条腿就像是被焊在了地上一样,仿佛刹那之间自己就丧失了对这具身体的指挥权。他甚至隐约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某种力量拼命地赶出这幅躯体,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仅仅从牙缝里面挤出了一句话:“滚开……”
“离……离……”
脑袋里的痛苦投射到他的身体之上,他的四肢百骸都开始了无规律的抽搐和颤抖,梁布泉这会儿已经因为脑子里的剧痛而翻起了白眼,整个人像是只中了枪的野狗一样,嘴角泛着惨白的口水,软软地瘫倒在了一旁,“离我……远点……滚开……滚啊……”
在意识的最深处,他似乎隐约间看到了站在石卵边上的村长,那村长仍旧好端端地站在石卵旁边负手而立,而形貌如同一滩烂泥的汪家玉,此时却也活脱脱地变成了个姑娘的模样,也蹲在他的边上,面带着微笑地看着他。
“这是祷言。”
汪家玉笑得灿烂而美好,他的声音甘甜,就像是缓缓流进焦土中的清冽的甘泉,“你听得到祷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那段聒噪的、嘈杂的、满含着怨毒与诅咒的声音仍未在梁布泉的脑海当中平息,不过是他渐渐适应了,脑袋里面的剧痛并没有消散,只是从那种撕裂灵魂的剧痛,渐渐变得可有可无,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定了定神,想要爬起身子来。
可是上身坐定了以后,他却仍然只见到了倒在地上的自己的身体。梁布泉摇了摇头,随后将目光再次转移到村长的身上:“你们……没听见这些声音吗?这些……祷言?”
似乎是对梁布泉的反应十分满意,那个金袍老者,村子里面表面意义上的王,终于在这个时候露出了分外慈祥的笑容。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梁布泉的问题,反倒是指着他摊在地上的那副躯体,缓缓道:“看到了自己的肉身……你不怕?”
“凡尘过往,结尾虚妄。”
梁布泉摇了摇头,“这些不过是相而已,皮囊是相,你也是相,俗世落入眼中,万般由心起,万种皆是相。”
老村长的眼睛一亮:“你登过仙台?”
梁布泉没有否认,当然也没有直接承认,他只是再一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们听不见这些祷言吗?”
“从前我当然是听得到的……”
老村长若有所失地抬起头,深情地望着那方顶天立地的石卵,把手轻轻地按在其上,“这是成为人茧所必须背负起来的命运,承主母圣恩,听四方祈求。只是我现在年龄大了,对于这些个祷言的感知越来越少,越来越听不清楚了。和主母相比,咱们这些个小虫的寿命实在太短,我们代行主母培养其血亲子嗣已有千年之久,村长换了一届又一届,可是他老人家从来都没变过,我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也从来都没变过。”
“那家玉呢?”
梁布泉瞥了汪家玉一眼,急道,“她为什么可以这么自在地站在主母旁边,她难道听不见这些祷言?”
“我?我当然听不见了。”
汪家玉的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浓浓的哀怨,“主母大人选中的又不是我,你们和信徒之间的这点事,我怎么能知道呢?”
老村长紧接着就接过了汪家玉的话:“能够成为下任蛄窑村村长的人,早在一开始就会有所体现。我们的村长,从来都不是来自于百姓之间的选择……这个有些像是历朝历代的天子诸侯,他们是龙子,而我们则是被主母选中的人圣。只有人间至圣,才能听见风里的那些祈祷与苦难,我们不需要选择,主母会待我们找到最正确的人选。”
似乎是担心梁布泉还有别的问题,今天,
这个村长的话要比平日里都要多。
他静静地走到梁布泉的身边,静静地朝着他伸出手,将梁布泉的魂魄扶稳:“只有被主母看中的人,才能看得见那些飞虫,听得见阵阵虫鸣,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见识到真正的神迹。时间众生芸芸何止千万,可是肉眼凡胎的他们,如何看得见顽石的生命,如何听得到泥土的呼吸?你小子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可以对这些祷言反应得如此剧烈的人,我甚至可以相信,主母的子嗣很有可能就会在你的身体里面孕育而成。娃儿啊,这是你的命,这是神仙的赐福啊!我再问你一遍,你,登过仙台?”
那聒噪的声音时刻常伴,梁布泉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是苏的。
他本以为可以借由蛄窑村对自己的利用之心,来彻底铲除掉这个拜邪神杀活人的恶毒村落,可是真正踏足到这方荒地上的时候他才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先前的想法究竟是有多么的可笑和愚蠢。
凡人之躯,如何与那神明相抗衡?
可是他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自己从东北带过来的这群兄弟又该怎么办?难道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家伙在一次地因自己而死?
娘的……横竖都躲不过去,大不了拼了老子的这条命,和你们斗到底!
他借着老村长的搀扶,用了好长时间才算站定了身子。对于老村长刚才问的内容,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实话实说。
“我听过仙台这个词……”
梁布泉咬着后槽牙,时刻忍受着脑海里源源不绝的哀嚎与聒噪,“铸体练心,羽化登仙!”
老村长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的引路人是……”
“黄三太爷。”
他重重地锤了自己的脑袋一拳,“我……我似乎还抹着过一块石头……我记不清了。我似乎拿到过蟠龙胆,听人说……有了蟠龙胆就能成仙……记不得,实在记不得了……我不知道这究竟应该是梦,还是真的发生过。你知道的,我……我的脑子不太正常。”
老村长扬起眉毛轻轻地“哦”了一声,随后变没了下文。
他轻轻地搀扶着梁布泉,像扶着一个刚回走路的孩子一样,将他引至这枚石卵的旁边。梁布泉那条已经瘸了的腿,不知在何时又一次恢复了直觉感官,他就这样全程都像是个提线木偶一般地,跟着老村长步步向前,刺耳的喧哗声随着他距离石卵越来越近,也变得愈发聒噪和震耳欲聋。
他明明痛得要死,明明想要拔腿就跑,可是自己的两条腿却偏偏像是不听使唤一样,只是一味地向着石卵的方向前行。
就在他走到距离石卵不到三步之遥的位置时,头脑的剧痛也随之达到了顶峰。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像是被放在了烈火之上煎烤一般,他觉得头颅之中的脑仁似乎正在以一种不可逆的速度开始沸腾,开始燃烧,剧烈的痛苦让他忍不住想要仰天怒吼,可嗓子偏偏又像是叫人给塞上了一大团棉花,他喊不出来,可头痛的感觉却变得愈发严重。
随后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骨骼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噼啪声,他远远地看见,自己的脑袋就像四五月份盛开的牡丹一样裂成了数瓣,其中粉白色的膏状物体一下子直冲云霄之上,就像是上元佳节所看到的的焰火那般,在空中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仍然像是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而那个满脸慈祥的老村长,也刚刚走到他的身前,向她温柔地递出一只手。
他笑着说:“来,我们再来一遍。”
梁布泉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恶寒:“再来一遍的意思是……”
老村长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你只有摸到了石卵,才拥有继承主母子嗣的资格。没关系的,我们的时间多的是……还记得我和你讲过的进化吗?来,我们再试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