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是苍蝇还是人?
一瞬间的视觉冲击让梁布泉的胃里不由得一阵剧烈的抽搐,强烈的不适感让他下意识地一把捉住了旁边李二狗的腕子,可是那触感却是万分的僵硬,不似人类的皮肤,反倒更像是什么坚硬的甲胄。
这一瞬间的错愕,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天旋地转,整片湖面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个无尽的旋涡,天与地的万物全都被这团不断盘旋的旋涡给撕扯到了中间,众人的形态、容貌以及自己那可见的肢体则再度化身成了五颜六色的瘴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分解,燃烧,化作烟尘,尽数被旋涡所囊括其中。
而那两位走上湖边的老人,却仿佛伫立在狂风暴雨之中的顽石一般,任凭周围的一切都在土崩瓦解,而他们二人的身形却偏偏是岿然不动。两对翅膀在盘旋的旋涡和聒噪的低语声中躁动地震颤了两下,随后那解开了红袍的一对老人缓缓地转过头来。
原本应当是人面的五官已经溃烂的不成样子,两对完全不成比例的巨大红眼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悬挂在老人枯骨般的脸颊两侧,在他们的额头上挺立着一对坚硬而修长的触须,浑身上下的皮肉,也早已被厚厚的黑色刚毛所取代。
“嗡——”
两位老人再次发出了长啸。
众人也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作为回应:“主木万安,天下太平。”
聒噪的透明双翅再度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噪音:“嗡——滋滋滋——”
“既寿永昌,万代千秋!”
梁布泉不敢抬头,不敢四下张望,甚至早已双膝跪地半伏在了地上。古语有言叫“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如今的这一跪,并不是因为恐惧,更加不是因为那所谓的信仰。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的理所应当。他方才的一跪,就仿佛肚子饿了要吃饭,大脑昏沉要睡觉一般。
一切皆为本能驱使,半点都不由他自己决定。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两个长着蝇头的老人震动着双翅飞到天上,旋即将自己悬停在清澈而沉静的湖水上方。在湖畔纷纷下跪的众人则将自己的目光紧随着两个蝇人的身影,缓缓地注视向了湖面上的天际。
“嗡——”
“重归母体,安宁、安宁、安宁!”
众人的欢呼声犹如潮水一般不绝于耳,那同样不绝于耳的振翅声与低语声也在同时戛然而止。
两只蝇人就这么笔直地从天空中坠落到了湖里,水花轻溅,荡起层层波光粼粼的涟漪,众人的欢呼声也一下子停止,一个接一个地拍了拍腿上的浮尘,散去了满脸的憧憬与欣喜,木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只有梁布泉还死死地抓着李二狗的衣摆,像是刚从某个恐怖的长梦当中苏醒一般,趴在地上缓不过神来。
李二狗轻轻地扥了扥自己的袖子:“你松手啊!”
不语、喘息,梁布泉在巨大的震惊之中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刚刚……”
“刚刚怎么了?你先把手松开。”
李二狗这下拽的特别用力,梁布泉甚至觉察到了自己的右手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咔嚓声,恐怕自己哪根手指上的指甲已经叫他给掀开了吧。他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头是麻的,准确地说,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条血脉在此时都像是麻痹了一般。他任凭那只手像是失去了提线的木偶一样垂在地上,任凭鲜血从指缝当中缓缓地流淌,却是半点都不觉得痛。
侧头向着伤手再看,从那已经掀开的指甲当中,有哪里流出过鲜血?无数条漆黑的蠕虫正像是破卵了一样,疯狂地向外奔涌。
他只觉得厌恶与恶心。
所以疯狂地想要把手上的蠕虫给甩掉,然而下一秒,李二狗便擒住了他的手,将那根正在不停向外爬着蠕虫的手指轻轻地塞到了他自己的嘴里。
“你又咋的了?”
李二狗满脸的关切,一条条黑色的蠕虫从梁布泉的手里,转到了他的嘴里,那浑圆而笨拙的无脚生物因为一下子找不到支点而微微地抬起头来,像是刚刚破土而出的新苗一般。
梁布泉耐不住恶心,张口又是一阵干呕,随即狂躁的嗡鸣声再次炸响,数以万计的苍蝇,顺着他的喉咙又一次直飞天际,消失不见。
“那两个人……那两个……东西……”
梁布泉讷讷地指着湖面,眼神失神而悸恐,“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怎么了?”
平静的湖面在此时早已归为沉静,清风徐来,却带不起湖面上的一丝涟漪。
“他们?”
李二狗静静地站起身,静静地注视着水面沉声道。“你怎么把他们也给忘了,那是张铁匠他爹,和我娘啊!”
梁布泉努力地在脑海当中搜罗着两个人的容貌,在他的记忆深处,仿佛真的曾经听说过这么两个人,自己似乎在前两个月刚刚才去张铁匠家买过一把铁锹,老爷子体态臃肿,神态慈祥,可偏偏想不起这老爷子的模样。
还有李二狗的娘,在他的印象里,每个人似乎都只剩下了一团漆
黑的轮廓,那轮廓像是浓雾一般泛着阴沉的毛边,而浓雾之中却是星斗璀璨,仿佛稍稍注视就要被那无尽的星空给吞噬进去。
梁布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自己从漫长的记忆当中抽身回来。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他讷讷地抬起头,重新看向了李二狗的那张脸。在逆光下,李二狗的轮廓也变成了漆黑的一片,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自己的皮肤下面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骚动着意欲破皮而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
听着李二狗的语气,梁布泉仿佛是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怎么能把这个说成是自杀?”
“可他们分明已经投湖了,就在这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夏至惊蛰,他们只是重新回到了母体当中,这怎么能被称为自杀呢?”
李二狗转过头来,逆着阳光,梁布泉似乎也在他的头上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两条触须,“四时入一轮回,他们历经了四季,已然达到了人生的圆满与完全,不将自己奉献给母主,迎来新的轮回,又该干什么?”
梁布泉的身体在颤抖:“可是他们的寿命分明……分明还没有走到尽头,他们分明还能走,还能跑……甚至能……能飞……”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村子不许族人去到外面的缘故,梁子,想必你逃去了外面以后,已经把咱们村里的祖训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二狗满怀慈悲地对这梁布泉伸出了自己的手,可是后者没接,依旧讷讷地盯着阳光之下的他。
李二狗在阴影当中再次沉声道:“上月你家为什么要买一把新的铁锹呢?”
梁布泉不明白这个问题由何而起,只是自顾自地沉吟道:“因为原来的那把铁锹已经用旧了啊。”
李二狗接着道:“旧了的铁锹,就不能用了吗?”
梁布泉脱口而出:“可是用旧的那把铁锹已经没那么好使了,铁片已经变薄了,木杆子也因为泡了太多的水而有点变松了,铆钉上生了锈,虽然还能挫土铲灰,但是已经没有再用它的价值……”
话说到这,梁布泉的心脏只觉得猛然一阵抽搐。用旧的铁锹就不能用了,用旧的身体呢?
似乎是为了反驳什么一样,梁布泉挣命般地说道:“可是人和铁锹不一样,铁锹用旧了的确可以再换,人如果死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人和铁锹不一样呢?”
李二狗安安静静地伏下身,那眉宇神情和梁布泉记忆当中的那个大大咧咧的男人完全不同,这一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影,只让梁布泉觉得分外陌生。
他静静地敲了敲梁布泉的肚皮,再次露出了一抹神秘而诡谲的微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村里的人会死掉呢?”
“有生就有死……”
梁布泉莫名地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手脚冰凉,“这不是人间的常识吗?”
“我们村子里啊……向来都不喜欢和外界接触,换一种说法,其实咱们村子,从来也没有和外面的人世接触过,你是第一个。”
他讷讷地长身而起,再次向梁布泉摊开了一只手,“可是即便如此,咱们的村子依旧人丁兴旺,你知道这是为啥吗?”
梁布泉还是没有接受李二狗的意思:“为啥?”
“因为我们蛄窑村的同宗们,几百年来一直受着母神的庇佑。化蛹、结茧、羽化、嗣子,四时为生,转轮一季。入夏则生,入冬则死,周而复始,无尽无穷。”
梁布泉微微眯起了眼睛:“我……我不懂!”
“你会想起来的,参加过了汪家玉的婚礼,你就全都想起来了。”
李二狗再次摇晃了一下递给梁布泉的那只手,“现在抓着我的手起来吧,地上凉。”
梁布泉这才接过了李二狗的手,一面缓缓地站起身子,一面小心翼翼地道着谢。
李二狗笑道:“咱们兄弟一场,谢什么!更何况,你的肚子里,还有咱们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