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刚刚迎来初阳,寒风料峭,吹得林中的枝头轻轻摇晃。虽然此时已入深秋,但这南方的大山里还是不及北方那般寒气萧索。青山之上绿树成荫,墨绿色的枝杈上,还有清晰的叶脉可见。
有那么两只叫不上名字的飞虫,正一上一下地交叠在一起。
谁是雌,谁又是雄?
昆虫这种常人最为鄙夷的生物,向来也有雌雄之分,不论是厨房灶台上乱窜的灶马蜘蛛,还是茅房湿冷地带可见的苍蝇或者蟑螂,古代先哲早便发现这阴阳调和,一雌一雄的自然规律。
能够区分阴阳,往往是对于一种生物是否高级的最基础的辨别方式。
而所谓的雌雄同体,实际无外乎是该种族为了能够不受阴阳界限,已延续种族生命的下下之选。随着现代人对生物的不断探索,不少学者发现,其实除了那些个常见的单细胞生物拥有雌雄同体的特征,一些已经进化完全的动物,甚至依旧保留着作为一个细胞最原生的无性繁殖能力。
繁衍,才是一个生物终生的使命。
恰恰有些东西,为了完成这一毕生任务,往往会采取一些不择手段的方式。
交叠在上方的那只飞虫这会终于伸展开了背上的羽翼,扑闪着翅膀飞进了密林之中。而那只被压在下方的虫子,却像是死掉了一般,蜷曲着身子佝偻在干燥的叶脉之上。如果您自己观察的话便不难发现,这只横在叶脉上的家伙,恐怕并不是那只飞虫的同宗。现在她的身体里,应该被塞满了那只飞虫的子嗣,借由其它生物的躯体来孕育自己的孩子,这也是一些生物所谓的不择手段的方式之一。
一上一下交叠在一起的昆虫,全部都是母亲。
雌雄并不重要,而所谓的结合,也并非是旁观者眼见的那般简单。
繁衍,才是最重要的事。
那只飞进了密林深处的虫子,轻盈的振翅,直达林深处一片开阔的区域当中。这里摆着四张长桌,每张桌子上方都横七竖八地罗放了很多石杯与石盘,盘子上的瓜果梨桃已经被人清扫一空,被子里面似乎还有一点水喝。
虫子飞累了,准备停在杯壁上稍稍休息一会,再喝一点水。
可等它刚刚停稳了自己纤细的身子,用两条柔弱的后腿整理双翅的时候,一张蔽日的大手却迅雷不及掩耳地抄了过来,它还未等反应,天与地便一下子变得昏沉如夜,并且剧烈地由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飞虫在挣扎的时候折断了两条腿,这天与地在转瞬之中就透出了一抹光,它挣扎着想要迎着光飞出去,可它随后便见到了一拍白森森的牙齿,和一根鲜红的舌头。
再然后,它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二狗鬼鬼祟祟地擦了擦手上那只虫子的断腿,旁若无事地拿起石杯,将里面的湖水一饮而尽。
梁布泉仍是讷讷地站在那团篝火的余烬旁边,和他一样站在灰烬庞发呆的还有几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他认得出,那其中就有被梁布泉无比关注的贾镜和周京洋。
这一伙人足有二十来个,可唯独周京洋的反应最为奇怪。其他人的眉宇里掺杂着几分不解,几分绝望,还有几分失魂落魄,周京洋的眼神当中却还多了那么一分喜悦。
李二狗当然不明白周京洋喜悦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兴许是这家伙认为自己终于完成了和某人结合在一起的伟大时刻?
这家伙兴许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的那个表妹?
他只觉得这个叫做周京洋的人可怜。
他以为的结合,并不是蛄窑村里真正的结合。
梁布泉慌里慌张地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服,仿佛下一刻就要逃离此处一般,可是自己的那条左腿偏偏疼得厉害,他还未等迈出几步,就再一次狼狈地摔倒在草地上。
“我的腿怎么了……”
他歇斯底里地垂着自己的左腿,歇斯底里地咆哮,那眼神当中满是绝望与挣扎,“让我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
还不等李二狗站起身子,那群黑袍中年人就已经是连拖带拽地把梁布泉重新按回了青袍的长椅之上。
李二狗静静地又从湖里给梁布泉舀了一杯水,静静地推倒梁布泉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后者的目光呆滞,满头都是细汗。
他像是在噩梦当中因为惊醒而失语的孩子一样,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念叨:“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可是李二狗却只是轻轻地敲了敲石杯的边沿,那阵清亮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就唤回了梁布泉的心智。
李二狗说:“这就是你的家啊。”
梁布泉讷讷地抬头,木然地看了看李二狗,看了看那群黑袍中年人,又看了看同样目光木然的贾镜和周京洋,重复了一遍李二狗曾经说过的话:“这就是我家?”
李二狗的声音温柔而缱绻:“你累了。”
梁布泉就像是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扁着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可是,可是我的腿好疼!”
李
二狗又敲了敲那盏石杯:“喝点水吧。”
梁布泉讷讷地伸出手,把石杯握住:“喝水就不疼了?”
“喝水就不疼了!”
李二狗微笑地看着梁布泉把那杯湖水一饮而尽,“你是太饿,也太累了。”
梁布泉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的确有点饿了。”
“你昨天没吃多少饺子,又没喝多少水。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啊……我们什么都能看得到。”
他在“我们”这两个字上加重了一下语气,随后又轻轻地拍了拍梁布泉的头,就好像一个饲主,在对待自己最最亲爱的狗,“马上就要开饭了,今天是主母的大日子。”
饭菜果然在下一秒就被端上了桌,还是饺子,水晶一般剔透的面皮下方,透着那一抹浓浓的翠绿和异香,每盘饺子的旁边还被精心地摆了一拳只有掌心大小的碟子,碟子里盛着一汪墨绿色的汁水,那汁水的味道,辛辣而喜人。
梁布泉烦躁地扭动着身子:“这是芹菜馅的饺子吗?”
李二狗静静地挑了下眉毛:“当然。”
前者又指着小碟子李忠墨绿色的汁水嘀咕道:“那里面的是啥?”
“是蒜汁啊。”
“蒜汁为什么是绿的?”
“因为这些蒜汁准备的早,放了一晚上,它自然就会变绿了。”
“隔夜的蒜汁会变成绿色吗?”
“隔夜的蒜汁当然会变成绿色了。”
梁布泉讷讷地用手抓起了一个饺子,讷讷地将之放在嘴里,一股辛辣的气息直冲脑门,可他分明还没有沾蒜汁啊。
强烈的辣意让他的眼里擎起了清泪,他红着眼睛又问:“芹菜馅的饺子,为什么是辣的?”
李二狗就像哄孩子一样,用极为温柔的语气答道:“因为芹菜原本就是辣的啊!”
芹菜……原本就是辣的?
梁布泉鬼使神差地又把脑袋转向了贾镜的方向,那个姑娘同样在满脸疑惑地盯着眼前的饺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梁布泉的注视,姑娘微微地抬起头,迎向了梁布泉的目光,随后蛾眉轻轻地蹙在了一起,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明白贾镜为什么要对着自己摇头,是因为这饺子有问题,还是不想让自己这么毫不避讳地盯着她?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这回他在饺子上面沾了蒜汁。
古话有讲“以毒攻毒”,这么吃饺子,果然就不会让自己觉得太辣了。
众人见了饺子活像是恶狼见着了肉,吭哧吭哧的咀嚼声不绝于耳,而此时的梁布泉也无端端地在心中萌生了一丝饿感,他见到几个同桌的食客已经爬上了桌子,把脑袋埋进饺子里面狼吞虎咽,自己仅存的那一丝丝理智不停地提醒他,要像个人类一样吃东西,要安安稳稳地坐在凳子上,慢条斯理地咀嚼。在他残存的意识即将崩解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瞥了眼桌角上的贾镜,姑娘身旁的周京洋已经像是头恶狼一样爬上了桌子,而这姑娘的眼里正擎着一抹自己早已忘却的情绪
是恐惧。
村长就在这狼吞虎咽的咀嚼声里再次适时地敲了敲石杯。
咀嚼声就像是被拉了电闸一样戛然而止。
而伴着众人的目光,村长徐徐地走到了红袍长桌的两个老人身边,庄重而热切地朗声道:“四时一生,这是鸣虫的生涯,也是我们的人生。我们度过了嗣子之春,蛰伏之冬,播种之夏,以及收获之秋。现今有些同胞的人生业已完成大半,他们光荣地迎来了生命当中的一个新的轮回!”
两个红袍老人同样热切地站起了身子,他们的面容被一抹巨大的兜帽所覆盖,梁布泉看不到他们的五官,但是兜帽的前沿被一股力量莫名其妙地撑了起来,长袍的后摆似乎也比旁人显得更加臃肿而厚实。
这两个老者隔着厚厚的长袍似乎在搓着双手,巨大的兜帽之下不停地发出“嗡嗡”的异响。
村长继续开口:“回归母体,耀我族恩!”
“回归母体,耀我族恩!”
“回归母体,耀我族恩!”
“回归母体,耀我族恩!”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两个老人缓缓地走到了湖水旁边,在清澈的湖水之畔,老者缓缓退却了披在身上的长袍。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两对不停扇动的翅膀……
苍蝇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