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梁布泉被那老妈妈说得一阵错愕,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却发现原本应该分列在他身旁的几个人竟然全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我是山东梁庄上土生土长的人,怎么就成了蛄窑村的孩子?
“老妈妈,您认错了吧……”
他侧身拄着铁拐还想向前走上两步,可身体才刚刚倾斜向了断腿的方向,只听“噼啪”一阵脆响,身体的重心瞬间就像失去了砝码的天枰一般倾向了一侧,继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等他再度错愕地看向那根被自己压断的铁拐……
哪里还有什么铁拐,地上只是半死不活地横着一根被折成了两段的槐树枝子。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这么淘气!”
老妈妈顶着一脸温柔的笑意,说话间就要去拉梁布泉的袖子。后者下意识地甩开了老太太的手,又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了身子。那条早已没了知觉的腿,竟然能顺着他的心意自然而然地撑在地上,跟着梁布泉两腿一较劲,顺势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的腿……没瘸?”
他不可置信地朝着自己的断腿狠狠地掐了一把,一股钻心的剧痛让他立马龇牙咧嘴地显出了一阵怪相。
老太太再度锲而不舍地掺起了他的胳膊:“娃,你这是咋了?你的腿当然是好腿啊……怎么着,瞧见你爹是个瘸子,你也想当个瘸子?瘸腿这病可不遗传啊!”
“我爹?”
梁布泉的心里猛地一翻个,“你认识我爹?”
“瞧你这孩子说的!”
老太太的脸上立马露出了一丝不悦,“我还能不认识我自己的儿子?万亩啊,你这孩子到底咋回事啊,咋就半天时间不见,连我都不认识了呢?”
“梁万亩?”
梁布泉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老太太伸手搭到了梁布泉的脑门上:“孩儿啊,你是发烧了吗?你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兴许是时值正午,四邻八里的乡亲们吃过中饭之后,又要下地干活,瞧见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村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也都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
“秦老婶子,找着你家万亩了?”
“孩儿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啊?甭想着大地里头能觅出啥金疙瘩啦,金子要是真能那么容易就让人给找见,我们还不都去挖金子了?谁不知道下地干活有多辛苦啊!”
“可不是咋的,想想你爹你娘,你娘当初为了生你,可遭了不少的罪啊,你得知道报恩啊!你爹瘸腿吧唧的,他容易吗?踏踏实实收收心,种好了地不是比啥都强吗?”
种地?我娘?
一个闪念之间,无数记忆的剪影仿佛洪水一般地涌入了梁布泉的脑海,在这些破碎的片段当中,他看到了自己缺了一条腿的亲爹,看见了眉宇温柔眼神明亮的母亲,看见了这个陌生的老太太在家中忙里忙外,他看到记忆长河当中的自己,由一个襁褓当中绵软柔弱的小婴逐渐长高,变壮,成了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头疼。
这种彻骨蚀髓的疼痛,仿佛是有人将一只狂躁的小兽给硬生生地塞进了他的脑子里面,小兽在他的颅骨当中横冲直撞,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脑壳当中蹦出来。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剧痛,这种痛楚让他禁不住再次跪在地上,两眼通红,并且眼眶子难以控制地向外狂飙着泪水。
他咬着后槽牙恨声道:“赵老瞎子……赵友忠在村子里吗?”
他自然而然地将村民们的表现,和自己眼下所经历的奇诡之事关联到讹兽和仙梁的诡异当中,只要是幻境,就必然有它的纰漏,只要能找得出这种漏洞,就一定会再次回到现实当中。
他的亲娘,早在自己出生的时候就难产死了,自己的亲爹更是眼睁睁地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这个村子是假的,那些一股脑涌进脑海当中的记忆也是假的,他要醒过来。
因为脑袋的剧痛,梁布泉已经把手深深地插进了黄土地里,他咬着后槽牙再度恨声道:“讹兽……幻境……着相……你们骗不了我!赵老瞎子在吗?贾镜、马士图在吗?杜老四,还有窑里的那一票子兄弟,他们在吗?!”
先前在对付三茅花树阵的时候,他曾经尝过着相的滋味。那里的幻境就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般,眼见不一定为实,摸到的甚至都有可能是迷阵当中故意露出的陷阱。他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方仙梁的大阵,或者那群该死的讹兽,究竟是如何让他着了道。
“你这孩子,咋这么叫你赵叔呢?”
一记巴掌“啪”的一声就甩在了梁布泉的后脑勺上头,这一把掌打得并不重,就像是长辈教训晚辈一般的带着半分愠怒,又带着半分玩笑。
赶等他顺着打人的方向扭过脑袋的时候,映入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他的鼻头一个劲地发酸。
就见着那赵友忠正掺着他早已亡故的亲爹梁文生站在他的后面,那赵友忠翻翻个大眼皮子,正佯装着一脸愤怒地盯着梁布泉:“打你也不多,见天地说
老子是个瞎子,他娘的老子的这双眼睛早晚得让你给念叨成瞎子。”
梁布泉强忍着心里的激动,讷讷地叨咕了句:“爹?”
梁文生的眉毛轻轻以蹙:“咋的,半天没见着,你连自己的亲爹都他娘的不认识了?”
梁布泉朝着赵友忠的方向又瞥了一眼,转而朝着亲爹梁文生又念叨道:“你……你真是我爹?”
这回又轮到赵友忠对着他的脑袋轮了一巴掌:“你小子撞客了?他不是你爹难不成老子才是你爹?”
脑袋上平白无故地被打了两个巴掌,倒是分毫没有激起梁布泉心中的愤怒,他揉着脑袋又哭又笑地站了起来,一把拉住赵友忠的手:“您老……能看见了?您看得见我?”
众乡亲便不约而同地在脸上露出了一抹狐疑与尴尬。那赵友忠脸上的假怒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是苦笑着瞥向了梁文生:“你娃不是真撞客了吧……今儿个他说的话,我咋一句都听不懂呢?”
就这样,梁布泉让梁文生和秦老太太一伙人,前呼后拥地给搡进了一户人家。虽说他是第一次来到这蛄窑村里面,可那方低矮的农舍院落,却让他有一种镌刻在骨髓里的熟悉感。
推开粗糙的木门,房间里立刻响起了一道温柔的声音:“我娃回来了?”
梁布泉的眼睛便立刻没来由地湿润了起来,梁文生在后头捅了捅梁布泉的腰,沉声道:“你娘叫你呢!”
前者就完全出于本能地应了一声“娘”。
屋子不大,柴房和厨房被混在了一起,穿过厨房的一扇门,便是他们一家的去处。几口人全都挤在一方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头,炕上倒着一个满脸倦容却依旧难掩柔美的中年女人,脑海里的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他的亲娘。
似乎是来自血脉的召唤,即便梁布泉从来没有目睹过自己亲娘的真容,可是在双眼落到中年女人的身上时,他的眼泪就再也受不住地流了起来,嘴里念念叨叨着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闯荡的不易,念叨着每个午夜梦回时分,对于自己娘亲的想象与思念,他趴在这个名为母亲的女人的床头,一下子哭得像是个孩子。
可房间里的众人,却仍是一脸费解与惶恐的模样。秦老太轻轻地拍着梁布泉的肩:“孩子,你这是说啥呢?你一只在咱们蛄窑村里从来也没出去过啊?什么土匪,什么仙梁,什么金子?你说的我咋一句话都听不明白呢?”
梁布泉扭头瞧着梁文生:“我爹的腿……难道不是因为闯梁子破阵才……”
“我的腿?”
梁文生苦笑了一声,“你这孩子,我这不是前两年去邻村偷苞米让狗给咬得吗?啥玩意是钦天监啊,你爹我从小到大都是个老农,我哪会那玩意!我看你啊,肯定是心里头寻思着发大财给寻思魔怔了,咱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可不敢想这些个没用的东西啊!”
梁布泉他娘立马轻轻咳嗽一声,那语气当中充满了疲倦地幽幽道:“孩儿他爹,别这么说咱家万亩,他不也是看着家里穷,想要帮衬一把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梁布泉皱着眉头又道:“那赵友忠……我从小不就是叫赵老瞎子给看大的吗?你们……你们咋……爹,你的龙头铁拐呢?”
梁文生扬了扬手里的木头棒子:“我看咱家这儿子真是给穷疯了,你爹我哪有钱整什么铁拐啊!有根木头棒子当拐杖那都不错了!再一个,那赵老瞎子是你叫的吗?他就他娘的是个旁门左道专靠骗人过火的野路子,你咋还能跟这种人沾亲带故呢?我说儿啊,你是不是睡觉时候让梦给魇住了,现在还在梦里呢?那有啥望气闻风的能耐啊,这都是那赵老头子骗人的鬼把戏,你咋还给当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