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布泉没成想宋掌柜竟然知道嗅风这门本事,下意识地就多看了他两眼。
这老头浑身上下都透着股阴狠的杀伐气,这种气味形容不上来,早年听赵友忠说过,满手人命官司的刽子手和杀人魔,反而在身上没有多少血腥味。
这种家伙身上的气味可说是“冷若隆冬万里冰,寒似千秋不化雪”,靠在他们身边,会不自觉地起鸡皮疙瘩;他们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杀人味,甚至会顶得旁人的鼻子喘不上来气儿。
那老瞎子说,但凡遇见这种情况,千万别和这类人犯话(说话),也别和他们有眼神上的交流,转身就走一定没有害处。
现如今,只是堪堪偏过头的一个对视,就让梁布泉的呼吸一滞。
他寻思着,老瞎子所谓的“这类人”,说得恐怕就是宋掌柜。
转念再一想,“嗅风摘金手”这门本事,在江湖上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法门。在掘坟盗洞的土夫子堆里,几乎人人都会。
他也就没把宋掌柜的话往心里去,“哦”了一声,转手就要把地上的铁镣铐捡起来。
“那啥……用我帮上啥忙不?”
杜老四看了看梁布泉,又看了看宋掌柜,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空地上,扯着破落嗓子问,“再一个……啥叫山把头啊?”
“山把头是金匠行当里的切口(黑话),说的其实就是老虎。”
没等梁布泉开口呢,宋掌柜倒是吧嗒着眼袋锅子先说话了,“寻常盗洞掘墓的土夫子,还有【人点烛,鬼吹灯】的说道呢,下岭寻矿的金匠,他们拿的可是山神爷爷的宝贝,门里的讲究自然比土夫子还要多。看岚下岭,闻气望川,就连在山里头撒泡尿,脸朝着哪,屁股对着哪都有讲究。”
宋掌柜说的金匠,可不是珠宝行当里头专门给人鎏金打首饰的营生。
财政大权,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国家的命脉根本。
从西魏开始,朝廷为了扩张库银兵器,并从根本上遏止老百姓私采盗采矿脉一事,专设了一批主管金属矿藏的开发、冶炼和加工制造的部门。
后来到了两汉时期,曹操又在河北开设冶铁机构,史称“司金中郎将”,再到隋唐时期,隋炀帝专为司掌钱帛金宝一类官职更名为“金部郎”。沿袭隋朝旧制,唐朝将金部众归为户部统一管理,设金部司,这伙人在冶铁寻金的基础上,又掌管商税、矿产资源以及茶、香岁入等事。
都说爱一行,钻一行。
专司矿脉开发与金属熔炼的这班人马,为了能够更准确地摸清矿脉路数,有少部分几个还与朝中懂得望岚占星的司天台有所往来。
方才宋掌柜的那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看岚下岭,闻气望川;长舌问鬼,倒地听仙。】
这是历代金匠们下岭寻矿的基本口诀,梁布泉也只是在赵友忠那破破烂烂的屋头里,读到过这么一句。
至于这四句话都是啥意思,梁布泉每每问起来,赵友忠都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叫梁布泉好好练鼻子,就是让他好好练手指头,被老瞎子搪塞得多了,梁布泉也就不乐意再问了。
然而宋掌柜他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是从哪听说的这几句话呢?
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那宋掌柜的左一句嗅风,右一手口诀,这么反反复复地出言试探,是在打些什么算盘?
难不成,他就是那个给刘干娘下药的高人?
寻思到这一环,梁布泉又立马把自己的想法给否了。
刘干娘早在半年前就遭人下了尸变的方子,绺子里丢孩子的事也不是这两天才发生的。
那个“高人”在绺子里藏得这么深,明显是想布一盘大棋。他跟赵友忠两个人算是个屁啊!说白了他俩也只是这棋盘上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两枚棋子,那个“高人”布了这么大一个局,没理由为了他俩,就这么容易地露出狐狸尾巴。
如今赵老瞎子不在身边,杜老四这家伙也没法指望,我他娘的还是干脆装聋作哑当个傻子吧!
梁布泉的心里头在做些什么计较,旁人哪能看得出来呢?
宋掌柜的只说了半截话,明显是想让梁布泉接茬,他这边愿意装聋作哑,可有的人就偏偏耐不住性子。
“艾玛,看见没有?秧子房掌柜的也有墨水!这家伙,说的磕还一套一套的呢!啥玩意金匠土夫子的,不就是挖矿的跟盗墓的吗?”
杜老四只知道在一旁傻乐,拿嘴撇了撇宋掌柜,又朝着梁布泉挤眉弄眼,“艾玛,你瞅瞅他啊!看男的下岭子,看女的啥……望川?忘穿啥了啊?忘穿裤子啊!”
说到这,杜老四又是一通傻乐:“他在那说啥呢?上山里头尿泼尿,你还他娘的管我往哪滋?真他娘吃饱了撑的,你说是不?大兄弟?”
我是你奶奶个爪子!
梁布泉现在总算明白“无知是福”这四个大字是咋写的了。
杜
老四这傻玩意真叫一个没心没肺,前脚刚因为崩死了干娘哭天抹泪呢,这他娘的一回头,人老哥自己好了,甚至开得起玩笑了!
梁布泉也真是懒得理他,拎着个鲜血包浆的铁链子就往老林子里头走:“老子要进山,你叫两个崽子跟着我,出了啥事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哪行啊?他们可不行,还得我跟你去!”
杜老四大呼小叫地就要去追梁布泉,嘴里头是叨叨咕咕,没完没了,“这山里头杂物多,又是野猪又是黑瞎子的,你他娘的别一个不留神,再让黑瞎子给舔了!”
梁布泉心说了,我让黑瞎子舔了,你他娘的是让傻狍子舔了吧!
这杜老四本性不坏,就是那脑袋实在是愁人。
钱二嫂的确不像是被宋掌柜杀的,但是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鸟。梁布泉原本的意思,是让杜老四留在秧子房压轴,也好监视一下那老东西的一举一动。
偷孩子炼金种,下方子养野婆,现在又来了个钱二嫂扒皮,这几宗事看起来没有关联,但似乎全都意有所指。梁布泉总是隐隐约约地觉着,这盘大棋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拿下冯三爷的绺子那么简单。
如今大柜头冯三爷和赵友忠不在,他怀疑那钱二嫂是虎披人皮下绺子害人,也要奔着老林子里头去,如果杜老四也在这时候跟来,整个绺子里头就没有能信得过的人了。万一有人趁着能主事的不在,从背后炸了他们的窝,回头计较起来,他们连哭都找不着地方。
梁布泉恨得牙根子痒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他娘的给老子在这好好呆着!”
“啊?咋的,你一个人行啊?”
杜老四傻乎乎地从腰里把那杆盒子炮给拽出来,说话间就要往梁布泉的手里塞,“我这把响子你先拿着,用不着我的话……我就不去了!对了,你有柴火(子弹)吗?我给你抓一把!”
“我不是说了吗?叫你派两个崽子跟着我!”
梁布泉气得直翻白眼,心想着,谁家要是能把这么个傻玩意给养大了,也真是做了件祖坟都跟着冒青烟的好事,“你把响子揣好了,老子用不上这玩意。”
这时候,坐在不远处的宋掌柜的反倒悠悠地开口了:“小兄弟是要下老林子里布阵吧?”
“啊!”
梁布泉的心里头一翻个,含糊其辞地回道,“啥阵不阵的啊,就是做个陷阱!”
宋掌柜的全赛没听见,自说自话地接着道:“染了人气儿的铁镣铐,这玩意应该是当镇物用的。你是不是还得找人挖坑啊?这话你可得说在头咯,我们家老四是个直性人,你要他派给你两个崽子,他真就只给你两个崽子。你不说要带着家伙事,他就真能让两个崽子赤手空拳地和你进山。”
“你他娘的……”
杜老四眼珠子一瞪,作势又要跟宋掌柜呛火,“我说你个老瘪犊子啊,我问你话,你他娘的是一个屁都不放;我梁老弟不愿意搭理你吧,你他娘的紧着往上凑,你说你是不是贱皮子?再一个,我他娘的就是再傻,也不能让弟兄们空着手进山啊,咋地也得带着响子走吧?”
宋掌柜的朝着梁布泉挑了挑眉毛,意思是:你看我说啥了,人要挖坑,他带着枪,这家伙是真的傻吧?
随后慢慢悠悠地把烟杆子揣进袖管里,又开口了:“山把头是在我这门口脱的皮,你怀疑我跟钱二嫂的死有关系,对不对?”
“我……”
不等梁布泉说完,宋掌柜一抬手,让他把后面的话又原原本本地咽了回去:“这半年里绺子不太平啊……从打大当家的要下岭子找矿脉开始,我就觉着背地里总他娘的有双眼睛盯着老子。钱二嫂的皮,脱在了我们秧子房门口,我说这是有人故意坑我的,你信不信?”
梁布泉回答的干脆利索:“我信!”
佛顶珠的山头就算再小,也是个坐拥近百口弟兄的城寨,擒不了贼王,大可以让他先自乱阵脚。这一手反间计,梁布泉从前在说书的那块听过。更何况如若钱二嫂真是宋掌柜杀的,他也没必要把尸首放在自己家,故意招人怀疑。
他真正担心的,也不是宋掌柜有没有扒了钱二嫂的人皮,而是不知道那个暗处的高人,在打些什么算盘。
宋掌柜接下来说的话,也正奔着梁布泉的顾虑去了:“我怀疑有人就是故意让咱们绺子里互相猜忌,这他娘的能为咱们做到这一步,也真是辛苦他了!我的秧子房离着老林子近,山把头出入绺子,打我这走也方便。那畜生吃惯了人肉,就咽不下别的玩意了。我觉着,你把陷阱安在我们这刚刚好。”
这一点是梁布泉没想到的,他朝着四周动了动鼻子,那股子腥臭味若是仔细辨认,当真还能闻着一点。只怪自己第一次主事,最开始把这点气味,当成是钱二嫂人皮上的气息,给忽略掉了。
“你是不是还得要把趁手的青子?”
宋掌柜的眼神仿佛是能洞穿万物一样,冷笑着勾了勾嘴角,“削木头,搭陷阱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