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好几天滴米未进,再加上让杜老四给这么恶心了一下子。赶等梁布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正晌午时了。
梁布泉刚迷迷瞪瞪地张开眼睛,就撞见了杜老四的那张黑黢黢的大脸。现在兹要是看见杜老四的这张脸,梁布泉就恨得牙根子痒痒。
但是反观人家杜老四,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招呼他起床。伸过一张大手,把不情不愿的梁布泉揽着后背搀起来,端起手边的破瓷碗,就要把里头的东西往梁布泉的嘴里灌:“来,兄弟!刚起床没精神,喝口酒透一透!”
都知道,饿久了的人不能直接给他灌酒。再怎么说,你得先让他吃两口饭垫吧垫吧,要不然再让酒精烧了膛子,该把胃给烫坏了。
可杜老四哪懂这个?
他是绺子里头的迎门梁,这活俗称“炮头”,干的就是牵头打架,抢劫绑票的前锋。仗着他自己身板子壮实,成天到晚胡吃海喝的。就是中了枪,喝两口高粱酒,也能靠自己的身板子硬生生扛过去。
但是梁布泉能一样吗?
一股子高粱酒的烈劲,顺着梁布泉的鼻窍直往脑仁里钻,顶得他又是一阵迷糊。等他鬼使神差地拿眼睛朝着酒碗里头一瞥,杜老四的半截大拇哥还在酒碗里泡着呢。那指甲缝里黑黢黢的全是泥巴,清酒上面还泛着一层油亮亮的光。
再想起自己曾经舔过一个死老太太的裹脚布,他那肚子里又是一个劲地窜气,趴在床沿边上,是一个劲地干呕。可惜肚子里头没食,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苦胆拧着劲的疼,却干吐吐不出来。
“艾玛,这咋又吐了呢!”
杜老四赶紧把破瓷碗放下,就着那只沾着酒水的手,给梁布泉捋开了后背。
这回可好,那股子烈酒味让杜老四这么一胡噜,全都擦到了梁布泉的身上,而且抹得那叫一个匀乎。
他越拍,梁布泉就越恶心;梁布泉越恶心,杜老四拍得就越使劲。
那破瓷碗就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上,正对着梁布泉的脑袋边,酒味一波一波地呛着他的鼻子,没一会,苦胆都要叫他给吐出来了。
“四哥……四……四爷……您先歇会!我……我他娘的缓缓……”
梁布泉是咬着后槽牙才把这句话给秃噜出来的,心想着: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你他娘的嘴上倒是不追究了,老子开了你的瓢不假,这又是缠脚布,又是高粱酒的,也真是把老子往死里整啊。
让你梁布泉没事惹土匪,该!真太娘的该!
这头梁布泉正吐得欢实呢,卧房的门“吱扭”一声,不知道让谁给推开了。
一个年轻点的男人,好整以暇地抱着膀子靠在门框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俩人:“老四,你这又是演的哪出啊?”
“娘了个炮仗的,你瞎啊!”
梁布泉忙着吐呢,没办法抬头,只听着杜老四是张口就骂,“老子在这照顾病号呢,没工夫和你逗闷子!当家的不是让你踩点盘道去吗,你咋还不走呢?”
那男人偏偏没有走的意思,瞅着杜老四哈哈大笑:“老四,可真他妈有你的啊!人家小爷饿了好几天没吃饭,你上来就让他喝酒?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呢?”
“你个臭他妈插千的懂啥?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挨了枪子好枪伤,得了病了治大病!”
杜老四嘀嘀咕咕地白了那人一眼,“要不然当家的为啥把他交给我了呢?就是我杜老四比你们都会照顾人!他妈啥也不懂……”
“嘿——好你个王八犊子啊!五爷我好心好意过来教教你咋照顾病号,你他娘的咋上来就骂人呢?”
老五话还没说完呢,赵友忠翻翻个大眼皮子,不知道从哪摸过来了:“吵吵啥呢?你们哥俩还能为了个小兔崽子干起来?别管他,就他娘的是饿了几天,死不了!”
刚才还吵吵巴火的两个人,一见大先生来了,立刻就止住了声。就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杜老四,这时候也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立马就蔫了。
梁布泉一听,是他那瞎眼的干爹来看他了,撑着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活地把脑袋抬了起来:“爹呀,你来啦?”
“啊!”
恍惚间,梁布泉似乎看见赵友忠翻了他一眼,“完犊子玩意,饿两天还能饿昏过去?这他娘的以后咋指着你办大事?”
梁布泉面色一苦,梗着脖子道:“爹啊,你知道当时绑咱们嘴的是啥不?”
赵友忠还没搭腔呢,杜老四先抢过了话茬子,嗓门大的像是傻和尚敲的破钟:“艾玛,大先生!别的不说啊,就我这小老弟……往后指定能孝顺!你想想,我们大当家的干的那孝顺事,他现在还记着呢!”
梁布泉就地就给了杜老四一个大大的白眼,心说:你他娘的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是给孝顺吐了的?谁家绑票往人嘴里塞缠脚布啊!
他这头刚要反驳,就看见赵友忠翻翻个眼皮子往外走,那神情带着半分落寞,半分怅然,还带着一钱翻江
倒海:“啊!是!我们家老小指定能孝顺!那啥,那个……老五啊……带我上绺子周围转悠转悠,我得研究研究怎么安排陷阱机关。等九里庄的那帮家伙来了,也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得嘞!”
插千的老五招呼了一声,搀着赵老瞎子就要往外头走。
临走前,赵老瞎子不忘回过头来交代梁布泉一句:“听你四哥的话,把那碗酒喝了。大老爷们在外头闯江湖,没那么多讲究,喝口酒发发汗!再有,我和冯三爷还有张老五要出去一趟,没个三五天回不来。绺子里头要是有啥毛病了,你给照应着点。老子教你的本事,你得用上!别他娘的一天天就知道伸脖等着老头子出面,我他娘的还能活几年?”
赵友忠都这么说了,那碗泡过手指头的高粱酒,他是不喝也得喝了。
没成想一碗酒下肚,梁布泉发了一身白毛汗,打了两个酒嗝以后,身体还真的痛快了不少。
杜老四见他眼睛里面有了亮,又把话匣子给打开了。
刚才进来的老五,本名叫张有才。这个张有才是真的有才,那嘴皮子在绺子里头出了名的能对付。再加上他脑子转得快,人还机灵,所以冯三爷就给他安排了个“插千”的活。
江湖上到处都盛传,在绺子里有“四梁八柱”的说法。这里头哪个官大,哪个官小,其实是一个绺子一个分发。但是大部分绺子,是把四梁和八柱混在一起算的,里四梁和外四梁加起来,才叫一个八柱。
插千的属于外四梁里的一个行当,干的是踩点盘道、刺探情报的侦查工作。关于九里庄里头有几挺带响的玩意,多少人马,跟外头的清兵是啥关系,基本上已经叫张老五给打探了个门清。
这会他们爷仨出去,还给杜老四急了个够呛。跟冯三爷是絮絮叨叨磨叽了好半天,这才被连哄带吓唬地来这照顾上了病号。
“当家的可说了,说我杜老四胆大心细,能在绺子里头帮衬帮衬你。”
杜老四一副志得意满的架势,“再一个,他们这趟上山,又是盘道踩点、又是布置机关陷阱啥的,也不跟人家动手,老子跟他们去了也没啥意思。等过一会你身子缓得差不多了,我叫粮台的吴老三给你呼个大肘子,炒一碟花生米,咱哥俩好好喝点。”
粮台又叫引全柱,在绺子里面一般是主管粮草的后勤部门。
梁布泉一听,在绺子里头还有肉吃,当即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下来,大有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模样。
杜老四瞧见梁布泉的眼珠子都直冒绿光,又扯开了破锣一样的嗓门大笑,嘱咐着梁布泉说:“兄弟你身子骨虚,哥哥我吩咐下头的崽子们等饭菜做得了,给咱端上来。在哥哥的绺子里头,你只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用藏着掖着,就跟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吴老三的厨艺也真是没话说,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撒着小香葱的虎皮肘子就端进了房。
琥珀琉璃色的肘子皮上,点缀着切成了小碎末的香葱,青是青,白是白。酱红的肘皮像是猪肉冻一样,跟着盘子一落桌颤颤巍巍,上头的虎皮一个褶是一个褶;浇在肘子上的那层薄汤,因为吸足了肉皮里头的胶质,看着就像在肘子上浇了一层蜂蜜似的,甭管是看、是闻还是吃,都叫一个地道。
在当年,只有在大户娶亲办丧的宴席上,才能看见虎皮肘子这种硬菜。拿筷子夹一块油汪汪的肉皮,再带着一块肘子肉,就着干粮馒头下肚,给个鱼吃燕窝都没这个解馋。
梁布泉也是真饿了,好酒好菜上来,也不管什么叫面子,哪个叫里子,抓起肘子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就连杜老四给他敬酒也全当没听见。至于前头说的那些个吃肘子的讲究,更是让他全都给扔到了脑袋后头。
吴老三的肘子呼的烂糊,肘子皮拿嘴一嘬就能入口,再用舌头一抿,就能立刻化进口水里头,咸甜适中,油而不腻,最适合解馋。梁布泉三两口就把肘子皮喝了个精光,连口酒都顾不得喝,甩开腮帮子再接着啃肘子肉,那模样活像是饿狼转世。
杜老四在一旁看得都直嘬牙花子:“哎!我说……大兄弟啊!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不够咱们还有酱牛肉……哎妈呀,你这是饿了多少天啊!艾玛,你别噎着了!”
梁布泉在屋里头吃的那叫一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眨眼之间一个大肘子就让他啃得只剩了大骨棒。
杜老四才放宽了心,端起酒杯正要给他敬酒呢,就听见外面嘈嘈杂杂的一阵叫嚷,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有个女人,在那撕心裂肺地哭嚎。
“娘了个巴子的……”
几次想喝酒都没喝成,杜老四心里的那股火“蹭”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撂下酒杯一回身走到房门前头,抬脚就把门给踹开了,“娘了个炮仗的!谁他娘的在外面嚎呢,打扰老子喝酒!白天嚎,夜里嚎的,在他妈窑里哭丧呢?真他娘的晦气!”
这杜老四是个活张飞,绺子里头谁敢招惹他啊?
谁料那女人竟然翻过头来,指着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