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湘西一带“有山就有洞,有洞就有匪”。
那是因为南方地区水土丰润,山地资源丰富,所以部分土匪胡子可以就坡下驴,直接在天然的岩洞里头安置武器弹药,或者截获回来的物资。
东北则不然,除了在远近闻名的大小兴安岭左右,有连贯的山脉和植被覆盖,大多数地带都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
要想在这些有限的山头里面,找个合适的地方修筑营寨,光有钱可不够,还得有枪有人。寻常人都认为响马胡子这种“空手套白狼”的营生,只要手黑心狠敢杀人,就能钻进山里落草称大王。
但即便是冯三爷这样的小土匪,手上没有个几十人的武装力量,想在东北闯出点名堂,那也是王八想骑凤凰背——白日做梦。
要说冯三爷是个小土匪吧,实际上他那绺子的规模,其实和小也沾不上太大的边。
冯三爷的绺子,坐落在观音山的东麓。
几个人下了马车之后,改走山间土道,一路上有拿黄泥修筑的台阶,七柺八折,浓荫环绕。即便是个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子不带打劫的家伙事,闷头不吭声地只往山上爬,也还得再走上半个时辰,才能见着绺子的大门。
把土匪窝搭在深山里,其实也是这帮胡子约定俗成的规矩。
狡兔还有三窟呢,他们没有那么多地方做自己的副营地,就只能把绺子安排在相对最隐蔽、最易守难攻的地方。时刻防备着,哪天自己真的惹上了清兵的官司,交起手来,自己还能仗着地形优势,掩护大部队撤离。
冯三带着赵友忠和十来个弟兄,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头,边走边对着山上的树啦、草啊,山石河流什么的指指点点。
赵友忠则在冯三爷的指引下,东看西看,评蓝天点厚土,不是连连点头,就是捋着下巴上那硕果仅存的几根胡子,做沉思状。看样子,他对这绺子在选址上的风水排布还比较欣赏。
梁布泉是走在最后头压阵的那个,像他这么个初入江湖的生瓜蛋*子,自然不会像他干爹那样前呼后拥的,人人都会尊上一声“老神仙”。
他其实倒也是乐得如此:耳根子清净,还能听听虫子叫唤、鸟唱歌,别有另外一番快活。
有人说了,这爷俩不是要去关东找个赚大钱的营生吗?梁布泉就甘愿刚入关东就当土匪?
他还真愿意。
怎么说呢?
旧社会的人不比现在,啥叫金饭碗,啥叫走歪路,没有那种说法。
毕竟就连大清国的皇上,都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让大炮给轰死;做官的今天活蹦乱跳,明天可能就让哪个不出名的野匪,给绑到了山上撕了票。那时候的大多数人,每天就只为了两件事情奔忙:保住命、吃饱饭。
当官的别笑耕地的,耕地的别笑落草的。毕竟假若真能填饱了肚子,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当土匪呢?
梁布泉跟着大部队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今后的营生。早前被他开过瓢的杜老四,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旁边,伸过了一颗大脑袋,满脸堆着笑:“小爷,咋一个人在后头呢?寻思啥呢?”
“啊,我在后头溜达溜达。”
毕竟俩人从前的梁子在这摆着呢,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哆嗦,头都不抬,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你不跟着老瞎子,跑我这来干啥。”
谁料他走多快,杜老四就在后面跟得多快:“大先生和我们大当家聊的那些我听不懂,他奶奶个炮仗的,说得老子脑瓜子疼,不如上你这来躲躲清净。”
一听杜老四说自己脑瓜子疼,梁布泉的心脏又是一颤悠,这不是拿话点他呢吗?你是听得疼啊,还是让石头砸的疼啊?你脑瓜子疼,上我这来说啥呀?
当即就赶紧加快脚程,这次连话都不回人家了。
梁布泉的胆子真就这么小?
其实让他心里不舒服的,到不是怕杜老四报复。
开了杜老四脑瓜子的这件事,他做都做了,没什么可怕的。让他不好受的是,这回开了杜老四的脑袋,又让他想起了张洪山。
想着自己一开始弄伤张洪山的那一回,只是给自己惹了麻烦;这回更好,把赵友忠也给裹进来了。
他一面走,一面在心里骂自己吃了一百个豆,尝不出豆子是啥味。咋回回下手都没轻没重的,还把把都能让人给抓着了现行。
办事不利索,手脚不麻利,惹得骚还擦不干净。
这次是有赵瞎子出手,自己才没让那群土匪给点了天灯。下回赵瞎子要是不在身边呢?他该咋办?
他一面走,一面骂;一面骂,一面用余光瞥着杜老四跟没跟来。
这不看还好,一扭头恰好撞见了杜老四的那张黑黢黢的大脸。
毕竟这山里是杜老四的地盘,你孙猴子就是再有能耐,还能翻得出如来佛的手心吗?
梁布泉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猴,没有孙猴子的本事,却带着孙猴子
的命。
这下他也不走了,大大咧咧地把两腿一叉站在那,抱着膀子狠叨叨地盯着杜老四:“行了,你他马咋跟个娘们似的,没完没了呢?拿石头去吧,老子在这等你!”
看见梁布泉一副誓死如归的模样,杜老四反倒傻了:“小爷,你说啥呢,我拿石头干啥呀?”
“开我的瓢啊!一报还一报!”
梁布泉缩着脖子,咬着后槽牙,明明怕疼怕得要死,还一个劲地装硬,拿手指头点着自己的脑袋,“来,往这来!给老子一下子,咱俩两清!”
“娘个炮仗的,小子!这可是你说的!”
杜老四的语气一转,阴恻恻地冷哼了一声,“别等着老子真把你脑壳子掀了,你再他娘的阴老子一手。”
“放他娘的屁!谁告小状,谁他吗孙子!”
“得嘞!”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脑袋,让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赶等他一脸诧异地张开眼睛,就看见杜老四咧着满口的烂牙朝着他大笑:“小兔崽子,还挺能拉硬(较劲耍横)!行了,你给了我一下子,我还你一下子,咱俩两清了。”
“你……不开我的瓢?”
梁布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上头没有血,自己果然只是挨了一巴掌。
“往后都自家兄弟了,老子还开你的瓢干个奶奶孙子?”
见着梁布泉还是面露狐疑,杜老四急得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大耳帖子,“娘了个炮仗的,是!老子承认!起初我确实想要弄死你们,但是看见你们的手段以后吧……嗨呀!咱是个粗人,除了打打杀杀啥都不会,平时就佩服那些个能掐会算的神仙。我之前踢了你爹一脚,是我错了!老四给你们爷俩赔不是了!”
杜老四这么一道歉,反倒更让梁布泉不好受了:“没有!那啥……四爷,我是个刚混江湖的青头皮子,您别跟我一般见识!刚才是我小肚鸡肠了……”
“得了,得了啊!别跟这磨磨唧唧的,整的跟他娘的小两口拜堂似的。咱俩的事到此为止,翻篇了啊!往后你也别叫我四爷,我也不叫你小爷,咱俩按哥们论!”.
这群胡子在山上混的久了,待人接物也都粗枝大叶惯了。他们要是喜欢、佩服一个人,是真能把这人当成自己亲兄弟看待;反过头来,要是有人触了他们的霉头了,这群人也不废话,仗着自己手里有枪,崩死一个少一个。
按杜老四的话说,在他们绺子上一共有五个拜把子的兄弟,从前在热河都是农民出身。狗日的地主实在对老百姓盘剥的太严重了,他们几个没法生活了,这才在当地抢了几个豪绅,落草当了土匪。他们这群人里的老二,懂得一点六爻风水的门路,几个人本打算拿着抢来的钱,逃到关东这边当个山大王。
哪成想,观音山这头的金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有他们哥们几个插手的地方。前阵子在太平岭,老二带着他们寻见了一处刨好的矿坑,几个兄弟刚想要下矿道看看,有没有点别人吃剩下的金粒子。还没等动手呢,就遭遇了九里庄的袭击。
都知道胡子横,可是观音山上的金匪,有一个算一个的,凶得过张飞,赛得过李逵。他们是拼了血命才从太平岭里头逃回来。老二当场就让九里庄的人崩碎了脑袋,十来个兄弟下的岭子,到头来能活着回来的,一个巴掌就能查得过来。
结果事情到这还没算完,九里庄的人第二天就带着清兵上门了。观音山的说道实在太多,兵匪一窝,实在是一丘之貉。
照九里庄的说法,他们前天在下矿采金的时候,遭遇到了冯三爷一伙土匪的袭击,折损了十来个矿工兄弟,叫清兵过来给他们评理。
冯三当时就叫九里庄的人给气笑了。
他心说着,我带人去你们那摸金子,十个人过去的一个人回。死的那些,都他娘的是我们绺子上的弟兄,啥时候就成了你们九里庄的人了!但饶是冯三怎么解释,清兵跟九里庄的人就是死活都不认账。
到最后还是清兵给他们指了一两条路:要么就让出绺子,拍屁股走人;要么就准备好两万大洋陪人家九里庄。要想再选出个第三条路,那就是直接通知柳条边那头的人派兵过来,一晚上平了冯三的绺子。
听说过土匪绑票抢钱的,还从没听说过往出送钱的。
清兵那头给了冯三爷七天的时间准备赔款,冯三却准备三天之后举全绺子之力,和九里庄的那些人拼了。他们本来是想在死之前,四处找找有没有金疙瘩、金粒子,都说关东有金子,来了一趟,看见了金子也算死而无憾了。
没成想,金子没找着,碰见了赵老瞎子和梁布泉两个活财神。
梁布泉听得直皱眉:“你们和九里庄要是真打起来,有几成胜算?”
“胜算?”
杜老四咧着一口烂牙干笑了两声,“在热河,我们兴许还能蹦跶两下子。你是不知道九里庄那帮玩意拿的都是些个啥样的设备……”
他说着话,还拿手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