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的身体上怎么可能长出树苗呢?
反观梁布泉在这二道沟子里面见到的怪鹿和狼群,它们的身上或多或少也都会带着些植物的特性。要不然是身上长了苔藓,要不然就是尾巴上面开出了鲜花,难不成,他们在一开始也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古怪植物的袭击以后,才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贾镜……会不会也变得和怪鹿恶狼一样,会不会也变成那么个半人半植物的行尸走肉?
“想什么呢!”
贾镜在这时候倒是显得比梁布泉冷静得多,把手里的量天尺递到后者的手里,咬着牙沉声道,“拿着它……帮我把树苗刮下去。”
梁布泉的瞳孔一震,但如今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恐怕只能这样了。
他迅速地从贾镜的怀里拽出针线包,将其中的银针刀具一股脑地倒在了地上,旋即又将包裹塞进了贾镜的嘴里:“接下来我要帮你拔掉这根树苗,还会用火药把你的伤口烫平……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 ”
削平树苗的过程出奇的顺利,即便是疼得满头细汗,贾镜也为哼出一声,甚至挣扎一下。在替她抚平伤口的时候,梁布泉好奇地朝着皮肉内侧瞟了一眼,树苗的根须已经甚至已经蔓延至了贾镜的血脉当中。如果将之无所顾忌地拔出来的话,显然会因此而伤害到她整条右臂上的经脉。梁布泉不是大夫,不敢贸然做出“拔树”这样贸然的举动;他也不敢将树苗此时的状态向贾镜和盘托出,面对一个完全无法明确治疗方向的怪病,他没有理由把这份焦虑感说出来,让每个人的心里都笼罩上阴云。
在伤口上覆盖好足量的火药,用火石取火引燃,皮肉在大火的灼烧下“吱吱”作响。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压灭了贾镜肩上的火苗,她原本葱段般光洁白嫩的胳膊,已经被烈火烧灼得面目全非。
梁布泉用力地甩了甩头,把自己上身的衣服脱下来,包住了贾镜扶伤的肩膀。努力不去回想森林里怪鹿和恶狼的样子,努力不去思考植物那可怕的生命力。
贾镜白着嘴唇,朝着他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怎么了?”
“没啥……”
当务之急是尽快破解二道沟的阵眼,破了大阵,找到了布阵人,兴许就有办法解开贾镜身上的奇毒。
梁布泉同样对贾镜报以微笑,轻手轻脚地将她搀扶起来,“你也发现……”
不等梁布泉说完话,贾镜就略带思考地点了点头:“这座森林,是守山人布下的一整个大阵。我们就在棋局中,每个人都是棋子……”
“所以,你来这里也是为了找阵眼的?当初你和老马……”
“我们一路砍着老树枯藤到了黄土岗子的对岸,原本打算在那颗大树下面稍作休整……”
贾镜失神地望着地面,似乎陷入了某种极为可怕的回忆当中,“结果马士图那个蠢货,觉得河沟对岸的那株大树实在长得太过鬼祟,想要先下手为强。用腰上的短刀,砍了树干一下。”
贾镜在早先遭遇过的经历,与梁布泉还有些许不同。他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胆小怕事的马士图,竟然还有胆子去伤害一个从来都对他们构不成威胁的老树。兴许是马士图的一刀,彻底触动了二道沟子大阵的禁制,这也正好对应上了为什么梁布泉先前在大树下面睡觉没事,可偏偏是动刀子杀了短狐以后,大树才突然对他们发动了袭击。
梁布泉的心思如电,接着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颗怪树流血了……”
贾镜的胸膛突然开始剧烈地起伏,眸子里面盛满了说不出的惊恐,“那颗怪树在叫……像是活人被砍中了大腿一样地叫,它的树干在流血……红的血……可是伤口马上就复原如初了,随后正片林子都在哀鸣,树在动……藤蔓错节缠绕……卷走了马士图,也卷走了我……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了。”
树在叫?
树怎么会叫,又怎么会流血?
梁布泉几乎完全下意识地把目光又落到了贾镜的伤口上,那块被火灼伤的烂皮下面,似乎鬼祟地隆起了一个小包,就像是早春之日,即将破土而出的嫩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心里的那抹不安逐渐变得清晰而有明显:“这座森林之所以会移动,难不成是因为整座森林都是活的?!”
蜷缩在浓荫下方的低矮灌木从,像不像是一只熟睡的小鹿野兔,盘根错节的大树,岂非正是一个又一个面容痛苦的百姓?
播种,生发,一片生机盎然的森林……或许正是由那一个又一个世间的生灵所化育而出。
吃人不吐骨头的林子,它之所以可以让每个上山来庄稼汉在梁子上彻底消失,并不是因为这山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猛兽邪祟。
失踪的人一直都在,只是变成了树。像那匹怪鹿,像那一群恶狼,也像……
贾镜难不成,也会变成一颗大树?!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贾镜的手,女人原本细腻
光洁的右手,此时已然变得分外粗糙。梁布泉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攥紧,他没有吭声,轻轻地敲了一下腰上的酒葫芦。
“找到我的刀了吗……”
他需要那柄鹰嘴匕首,即便破不了大阵,他也能用闻字诀里镇脉的绝学把这方圆几十里的大树压得渣都不剩一个。
破不了阵,那我就毁了这道梁子。
什么二十八道仙梁,什么仙煞守山人,去他娘的搬山令吧!
贾镜不能死,我们两个才刚刚……她不能变成大树!
毁了大阵兴许还能救她……她等不了,我也等不了!
“你今天似乎很不一样……”
贾镜的声音干瘪而苍老,像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妇人,“你今天好像很不爱说话。”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努力不让自己看到贾镜的表情。
姑娘的胳膊变得很硬,臂弯处似乎包着一块石头,硌着梁布泉的心。
他没有说话,焦躁地又敲了一下酒葫芦。
“去找我的刀,去找那把刀!”
“我被困在这座林子的时间比你长,见到的东西也比你多……”
贾镜的声音很小,小到像是在喃喃自语,“我看见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树……在遇到那群恶狼之前,我还看见了一颗人面树。小时候常听老人讲,说是深山里头藏着树妖,他们幻化成人形,专门迷惑过往行人来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再用藤条把人勒死……”
一男一女,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在无边无际的绿色浓荫当中穿行。
梁布泉时不时地便要抬起鼻子来嗅一嗅风中的气息,漫山遍野的草气花香似乎封住了他的鼻子,他闻不到生门,也认不准死门。这种挫败感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连他自己都有些后悔。
为什么要不听劝告任性地上了这道梁子,为什么被恶狼弄伤的,偏偏是贾镜。
没了那柄鹰嘴匕首,我他娘的简直就是个废人!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树变成了人,而是人变成了树。”
贾镜干瘪地苦笑,“那棵树在求我,求我杀了他……可是大树又怎么可能被人杀死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个姑娘远比梁布泉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胳膊上面长出了树苗意味着什么,只是梁布泉不愿意开口,她也乐得配合前者演下去罢了。
“你别说了……”
梁布泉的声音有些发颤,只是低着头,像是台只会走路的机器,“你是人,人怎么可能变成树呢!”
贾镜没有理他:“金门四脉,合则生,分则死……老祖宗传下来的本领,早就算准了这老岭子当中的种种奇诡阵法了。二道沟的大阵,满鼻子草气花香,封住了闻字诀,泥土当中也全是盘根错节的树根,我的手指头插不进去……四梁八脉,七政四余,咱们摸地气的找不着,就只能抬头看星星……”
望字诀,是梁布泉那瘸腿亲爹才会的法门。
梁文生走得早,他的儿子压根也没碰过望字诀的皮毛。
“师傅说,梁前辈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说他加入了通书那一伙,其实我是不信的……”
贾镜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她似乎很困,像是立刻都会睡着了一样,“我师父说,当年四炷香堂和通书的人火拼,梁前辈杀的敌人最多……他拼了命地想要替我师父保住孩子,可是最后却搭上了自己的一条腿。四炷香堂里面有叛徒,但是那个叛徒,绝对不会是梁前辈。”
“梁文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所有人都要清楚。”
想起那个瘸腿的亲爹,他就不由得想起佛顶珠,还有佛顶珠死掉的那一大批兄弟,“你太累了,别说话……我们一起找阵眼,解开阵眼,救你的命!”
“抬头吧……”
贾镜气若游丝道,“抬头看看天,看看天上的星星……”
梁布泉拉不动贾镜了,这女人的臂弯粗糙,两条腿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他拉不动这女人,也不敢回头看她。只是握紧了拳头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
“我日你的二十八道仙梁,我日你的狗屁大树……”
他的嘴角抽搐,像是在哭,“日你的通书,日你的搬山令!”
酒葫芦突然没来由地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梁布泉完全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林子尽头的老树上闪着寒光,似乎是有柄短刀正嵌在里面。
“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