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天空异象不断,是为异兆。火使降世,焚林灭城,地大震动,天降火陨,一派绝世天劫之启景。
有人说是世人罪孽深重,普天之下恶贯满盈,上天先警后灭,世人此间回头或可蒙怜得救。
有人说不然,此乃自然造化使然,虽奇不怪,万世之先有之,如今再现,后世必会再有,实乃天理轮还,见怪则不怪,皆因天之奥理实难测度,而天意过高世人思及低微,至理难忖非天纵奇才所不能及也。
也有人说,无所谓此,无所谓彼。天塌地陷,死鬼一片。天地不仁,无所谓好人歹人,反正命苦日短,早死早安生。
众云纷纷之下,却是人心惶惶,嘴硬的鸭子,褪了毛也是一身的软肉。再硬的野核桃,敲开外壳,里面也不过是脆弱的果仁。越是胆大狂妄之人,越是胆小,因为他把恐惧深深埋藏在心底至深之处,然后捂住自己的眼说天黑了。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伎俩,用来遮掩自己不敢面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的恐惧罢了。
民不聊生的至乱天下,偏又天生异兆不说,还当真便天降大火,生生烧灭了偌大的一座啸月城。
是上天要警醒世人,还是上天当真要除灭了这个腐旧陈泯的世代?
而今晚,对于某些小城的居民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道白炽天火,怒啸着从暗夜的星空下划过。不知从北方何处来,要往南方何处去。所过之处,遍撒淫威,本就惶然不得安睡的人们在这恶兆的淫威之下更是被吓得魂不附体,好多妇女搂着自己的小孩子瑟缩在屋角里面哀哭切齿,以为今晚便是自己的末日。
更有许多人开始对着各个方向跪地求告自己所信奉的神明,乞求着那神明能救助自己和家人脱离这将要来的噩梦。
白炽烈光,一路御空向南。仿佛燃烧着的生命,一往无前。又像烈焰洗礼中的执念,只为执念中的真意,直到生命焚烧殆尽……
只是有一座城,死一般的沉寂。散发着刺鼻的硫磺气味。死一般的幽暗,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白光划过,所散发出的光线却照不进那片深幽。白光成点,静悬在南方天际,化做天幕中的一颗亮星,渐小渐暗,渐渐低沉。终于消失不见。
曾经的城,仿如大地之口,渊深幽暗,那黑暗如有实质,与万千被其吞噬的灵魂融为一体,一直延伸到天幕星光之下。而亿万星光,不正像黑暗的眼睛,遍察人间,欲择人而噬?
渊泉河上星光闪烁,却也只有星光在闪烁着渊泉河水的冰寒。不再有渔火,不再有夜渡船灯,也再不见深夜东行的大型商船的辉煌夜景。静夜无声,轻风荡起微波,偶有大鱼惊惶摆尾,呼腾一声,却只闻其声,不见其踪。
一道白光,自北向南,如天桥飞架。惊起两岸林鸟惶鸣,吓出河中几片惊浪。天桥飞逝,弥散出残光掠影,渐渐暗淡,仿如恶梦初醒。
渊泉河畔,稍往纵深处,那片烈火焚过的地方,还散落着半焦半碳散碎不堪的轿车残片,不知是不是某颗心的写照,或者说,是他的——心之物语……
乘车寻父的女子啊!在这渊深幽暗的微冷之夜里,你……在何方?
你……在何方……
……
渊泉河过了,大凤凰城还远吗?
还是那道惶惑人心的白炽之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将大凤凰城上空的黑暗生生裂为两半。
穿越城墙上空的那一个时间点,炽火骤然熄灭,像极了古人驾车遇险时的急刹车。一刹之下,那空中飞车的动力系统瞬间崩溃。化做自由落体,一分为三,散落着坠向城中。
城墙之上早有幽影如魅,幽幽飘起,在幽深的幽暗中轻幽飞掠,幽幽飞升,落地无声。是幽幽,双手拥他入怀,双手揽她入怀。
有晶莹的水珠,在幽夜中温柔的地方划过,坠落在他,和她的脸上……
……
哥哥伤的好重,却不及那两个姑娘重。百合费了好大的心力才把哥哥的伤情稳定下来。而这两个姑娘的内伤,差点儿把幽幽拖垮。
天未破晓,西陆府上下已忙碌了起来。特别是方馨,此时见他伤成这样,那一颗本就担惊受怕的玻璃心,一下子又碎裂开来。
面对着宇日逐星所受的伤,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刻不离地陪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百合运功施救。而后才敢小心轻柔地为他的外伤处擦些药膏。
百合累坏了,躺在哥哥身边昏睡了过去。一双小手无意识地紧紧搂住哥哥的一条胳膊,身子蜷缩着靠紧了他,或者只有如此,她那一颗悬着的心,才可能稍稍安稳那么一点点。
方馨静静地凝望着他那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心,昏迷中,他依然痛苦着,而那深入到他身体当中每一个原子核至深之处的痛苦,不过是那两个字的代名词。他的嘴唇微微张翕着,虽没有发出声音,方馨依然听见,他……是在呼唤着那一个姑娘的名字……
把你的掌心,轻轻贴在我的脸上。用我温暖的手心,捂热你冰冷的手背。为何你的掌心竟是那般的虚无缥缈,总让人感觉不真实。用我的脸,轻轻摩挲
着你的手心,或者这样,便可以把我的体温,传导进你的心里。我天真地以为,或者这样,你的心里便会有我立足的地方。
紧紧攥着你的手腕,这样我便知道,你的心,还在我手心里跳动着。为了这一份不可能,我愿意不顾一切,我……愿意……
水做的女子总有泪,泪湿了衣襟。方馨深情地而又痛苦地面对着他的脸,低低啜泣。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愿意,什么都可以不顾。
可是她,终究没有勇气越过那一个临界点。那是她的雷池。她愿意,也只敢愿意。有一道门,她终究不敢让他进来。甚至不敢让他触碰到门扉。她好想开门迎客,却也只敢想,不敢做。
或者,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或者他,根本就不敢想成为她门中的客人。又或者,两厢情愿,然而鸿渊相隔,却没有鹊桥相连。
女儿两个字太重,直如东岳压顶,直若天降雷峰。女儿是她面前的冈仁波齐,越不过,也不敢去攀登。她恨自己的女儿,恨到只想把她狠心再塞回到肚子里去。恨到巴不得时光可以倒流到某个时间点上,她便忍着,等错过了那个时间点再……
那只可怜的小蝌蚪历尽千辛万苦,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落地生根,长成如今的俏模样。她又如何忍心把这倒霉丫头塞回去,她又如何舍得把这个好看的女孩儿变成无家可归的小虫儿。更何况,上天也不允许她这么做。
那虫儿变的丫头日盼夜盼,终于把哥哥盼了来。却不想竟是这般情形。没把妹妹带回来,却带来了两个就要没了命的姑娘。看到哥哥的第一眼,西陆方晴便昏了过去。哥哥两个字只叫到一半,就再没知觉。
百合寸步不离地陪在她的身边,却更早地看到了自己的哥哥。那一个瞬间,忽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两眼一黑,差一点就摔在了地上。还好她内功深厚,强运内息,硬生生使自己平定了下来。也还好她内功深厚,不然后果当真不堪设想了。
百惠和千柔不在城中,淳于正罡也不在城中。能救宇日逐星和这两位姑娘的,就只有百合和幽幽。
三个人的性命被百合和幽幽从鬼门关上拖了回来。余下的事,便全抛给了方馨和她的女儿们。
姑娘们好累,却也好生欣慰。因为他活了下来。倒是阖府的丫环下人们反而要好过的多,虽然忙碌了些,但也只是忙碌了些,分内事而已。并非心内事。
若说心内事,肚子里最不是滋味的还是西陆家的男主人。此时此刻,一应所需安排妥当之后,似乎再没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直楞楞地杵在门槛之外,眼望着自己的馨馨妹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张床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俏脸,贴着的却再不是自己的掌心。
流着泪的你的脸,却再没有映入我的眼帘。许多年的夫妻情分,却不能换来你转头向门口看上哪怕一眼。
或许你不知道我正站在你的身后。或许……你也不想知道。
任时光匆匆而过,我只在乎你。你……是否曾经,至少是曾经,在乎过我吗?
你把我迎入门内,却把我关在门外。你把他关进门内,却不敢迎他入门。妹妹你是我的人,可哥哥我又是你的谁?
你给了我一个精美的礼盒,却把礼物捧在了别人的面前。
多年以前,我以为总有一天,会走进你的心里。多年以后才发现,心门久为初人闭,只为等待那人登上你的船。
哥哥不是人,是一匹驴骡,一匹替人拉了许多年帮套的绿毛骡。
馨馨,哥哥对不起你,把你变成一只只会下蛋的母鸡。这许多年,也真够难为你的了。
西陆仁中的眼中满了深深的歉意,最后深望了妹妹一眼,黯然转身离去。
是啊!妹妹为了你,不知道在鬼门关上走了多少回。所受的苦,还不足以偿还那份救命之恩吗?她因此嫁给你,难道你还要抢夺她的心吗?
方馨的心里好苦,苦如茵陈。好累,只想到坟墓里安睡。她巴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如此,便不会再有欢笑,不会再有痛苦。不会有一切。因为对于一个虚无来讲,一切皆是虚无……
天亮了。
昏迷中的人儿还没有醒来。疲惫的人们却都睡着了,除了方馨。晨起的人们又开始面对新的一天。才发现——今天,不过是明天的昨天。
西陆方晴醒了,顾不得自己只穿着贴身的睡衣。光着脚跑出了门去,又跑进了门来。
昨夜西陆仁中久久望着的那一幕,此刻也深深刺进她的眼底。她的身子陡然而僵,目光首先打在方馨背上,缓缓上移,落在也不知是谁的手上。又慢慢移到哥哥的脸上。
她木人般地向前迈步,无识而又无觉地走到了母亲的身后。
“妈……”西陆方晴生硬而又细微地唤了一声。
“妈”或许是她没有听见,西陆方晴又提高了一点声音。
方馨的身子随声一颤,仿佛是受了惊吓,慌张着捧住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动作僵硬地放回到他的身侧。两只小手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要站起身子。
坐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