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朝收线后,一言未发,朱碧丹已经大概能猜到汉南那边的境况,有些为难地开口:“郑副总作为您的至亲,这个时候收手,未免太过落井下石,这些年,莫氏扭亏为盈,她家里的一针一线都是您替她挣来的。”
莫云朝的情绪没什么波动,仍旧翻着那本出差时总随身带着的旧书,淡淡道:“世人都说断舍离,断的是一种执念、情感、对多余物品的依赖,换个角度来讲,断掉金钱的掣肘,对于身为家族企业的莫氏未尝不是一年好事。”
朱碧丹看了眼他手中的《战争论》,犹豫着说:“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
莫云朝抛出极简的两个字:“融资。”
朱碧丹:“那么您和其他股东现有的股份有可能会被稀释掉,而且难免新入的股东会插手公司的业务和管理,到时候您恐怕会更难。”
莫云朝:“不不,这一次,我们要找的合作伙伴是纯粹以盈利为目的而不是瞻前顾后、只顾惜本金、不敢承担任何风险的商人,对,商人。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核算出莫氏在地产项目的成本及损耗,我会尽快联系上有意愿跟我们合作的公司。至于谁在背后捣鬼让项目困难重重、停滞不前,这个你无须再查。”
朱碧丹:“好。”
难得周末不用加班,天气回暖,三里清风伴朝阳,浮云朵朵,汉南的满大街的银杏树叶都发了嫩芽,绿绿的,空气极好,人也是舒畅。
施南笙去花店买了几支尤加利、洋桔梗和洋牡丹,红、黄、白、绿的配色,错杂中有种生机勃勃的美感。
大学时维先生请了导师给她上插花课,目的是通过插花让她静下心来整理内心的混沌,用这种艺术让她的人生过得更为舒适,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欣赏水准是提高了些许,可内心仍旧是一片混沌。
遇见付先生的时候施南笙依旧抱着那束花,琢磨着插花就像是一种动禅,可其中的禅意再给她个数十年她恐怕也参悟不透。
付仲谦是专程等她,施南笙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泊的那辆车,里面似乎有人,步子便停滞不前,心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跟着微微发颤。她跟徐先生早无往来,她不知徐母这般揪住不放又是闹哪样。
不想从车上走下来的是徐父。
茶舍里,施南笙向徐父报以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徐父则帮她拉开椅子让她坐下。徐父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服,同色系的马甲配着白色衬衫,胸口的衣兜里露出一块小小的白色方巾,有一种老牌绅士的优雅和从容。
见施南笙只点了杯铁观音,徐父招手叫来服务员帮她点了一份水果拼盘和轻乳酪蛋糕,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徐父,即便已到知命之年,一张饱经世事的脸仍掩不住青年时期的风雅和英俊。
徐行之跟她讲过,徐父很小的时便经历丧父及家道中落之苦,靛大毕业后便公费留学日本。在施南笙看来,徐父的身世跟中国的一位弃医从文、以笔代伐的文人有点相似,当然也不尽然相似,徐父当初学的是工科,而且大半辈子致力于科研,只是后来为人太耿介不阿,跟当时的大环境有些冲突,等他经手的项目已步入正轨,依依不舍地他辞掉了大学的任职自己创办了公司。
属于非常早的一批下海经商的科研人员,过了些年他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想必也懒得再折腾,就转卖了公司带徐母移了民。
世人都说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可徐父现在举手投足显现出的一个贵族的修养和做派,仿佛与生俱来。
闲庭里的人并不多,音响里传来的是一首闽南语老歌,听不太懂歌词,温柔的女声如泣如诉地说往事,曲调很美,悠远、忧伤,她随口问徐父这是什么歌。
徐父笑一笑:“这首歌叫《雨夜花》。”
施南笙点点头。
徐父放下瓷杯,凝神听,缓缓给她解说歌词:“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每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这讲的是一个酒家女被薄情郎抛弃的故事,”他突然怔住,看了她一眼,见她在认真喝茶吃蛋糕,唇上微微浮现薄笑,继续说,“这是台湾省新文学健将廖汉臣所写的儿歌改编,当时台湾省被殖民,文化流逝,母语被禁,很多小孩自出生都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所以他用闽南俚语编写歌谣希望儿童传唱,不要忘本;后来这首歌在日据后期被禁,甚至被改为成日本的军歌,在一个满目疮痍的大环境下,语言文字作为民族延续的枢纽,生存艰难,爱国热情及文化传承被一刀切割,历史被掩盖和遗忘,真的让人难以释怀。”
南笙动容,眼底潮湿,却含笑望过去:“但是他们没有成功,我们一定会把这些孩子带回家。”
“我一个久居国外的人跟你说这些实在是没什么立场,”饱经沧桑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哀伤,他垂下已不再清澈的眼眸,“年过半百想起来当年血气方刚,并不曾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反而惹得同僚不快,却也悔之无及。”
施南笙给他添一杯茶,起身双手扶杯放置徐父面前,恭谦地道:“有的人在山底艰难前行,有的人在半山腰徘徊,有的人登峰造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节奏,且社
会职能不同,不要觉得谁比谁更伟大,虽不能推动历史的进程和社会的发展,但起码我们可以活得舒适和随意一点,从前的路已回不去,未来可期,我们要学会释然。”
他心事重重品完一杯茶,她迅速给他添上,他铺垫已太久,仍是艰难开口:“南笙,抱歉,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怨怼,但是我想着你能念着往日情分,阻止维明雍先生进一步破坏徐家生意。”
施南笙手中的小勺停住,震惊得无以复加:“什么?”见徐父脸上毋庸置疑的表情,她明白他不是在说笑,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徐母她尚可不解释,可这一刻对着徐父她很想要剖白:“伯父,我和维先生,我们……”
往事沉疴复杂,牵扯盛广,并不愉快,她已多年封尘,全部讲出来仿佛也挺难,徐父依旧是宁静祥和的表情,见她似乎并不愿继续说下去,缓缓道:“你和维明雍先生,无论是什么关系,未经证实,我不敢妄断。我太太有些冒犯行为,而我未能及时阻止是错,她请过私家侦探调查过你,四个月前,她发了一堆照片给行之看,大多是早年间维先生带你出席活动的照片,因为角度问题,有些偷拍可能会举止过分亲密,她曾发给过行之。”
四个月前,她应该还在云城,那时徐行之第一次跟她有分开之意,施南笙心口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一刻会如此的急迫:“当时他说什么?”
徐父平静地看着她,是那样的一个光辉的慈父形象,他的眼睛几乎跟徐行之一模一样,流出的温柔如今日的流云:“他说他小时候学过《千字文》,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这些不过是万物循环,顺应自然。而施南笙生在极苦寒的南方,很多事,她没得选。她不像他,一生下来就有鞋子穿,因为站在父母的肩膀上,所以比大部分人都看得远、跑得快。而施南笙她极有可能,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和痛苦。有的人光是活着已经拼尽全力,而他有什么资格去置喙她的过去,他要携手的,只是她的未来,”徐父望着她,“是他的错,是他来晚了。”
突然地鼻子有点发酸,她垂一垂眉眼,其实,她能联想到徐行之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像闲看漫天云卷云舒,又像听闻空山松子落,沉静且坚定。
“我不爱抱怨环境,我也不沉湎于过去,徐教授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他的选择,每个人都过得各有各的艰难苦恨,我对他无恨更无怨怼,我知道,我只是又一次地,没有被坚定地选择,”她抓住一截桌布,失笑,自嘲意味甚浓,但很快情绪恢复平静,淡然道,“如果能帮助您,我乐意之至。”
打心眼里徐父从来没设想过有一天他的儿子会带什么样的姑娘回来给他当儿媳,如果那个人是简童那很好,如果是施南笙那似乎也挺不错。
为人父,他从来就有这种乖觉,跟自己的儿子永远保持统一战线,都是从艰苦卓绝的求学生涯里挺过来的人,他懂得,在极其自律的人生中遇见那个怦然心动多么令人动容。
他原本打算年底就彻底从加拿大搬回来,落叶归根、故土难离,无论当初在学校受了多少排挤,又在下海创业时遭受过多少非议,汉南毕竟有着牵系他的魂,他曾在这里受过多少重创,就在这里写下过多少辉煌。
当然他也想多一点的时间培养父母子女的感情,也多一点的时间去劝解自己的太太,让她尝试接受施南笙,他相信儿子的眼光,可是这些话从前没来及说出口,现在说出来像是在做戏。
徐父迟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行之是在你来徐家的当天突然改变心意说要和小童订婚,但我知他内心并不愿意,他定然有他的苦衷,和他想捍卫的东西。”
“您不必解释,这个真的不重要,”施南笙仍旧是垂着头,用小勺翻动着蛋糕,似不在意地问,“是徐行之叫您来找我?”
徐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不,是我。行之对徐家的生意从来不上心,这次徐家在海北的产业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一度濒临破产的风险,这事连我太太都不知道。”
施南笙微微瞪大眼睛看向徐父:“海北?”
徐父点点头:“对。不过比起我徐家,你所在的莫氏更是损失惨重,和莫氏一起在海北投资地产本就是险中求胜,不想现如今竟是陷入绝境……一个建筑工程最怕的就是项目进展不顺,内耗太大,最终延期交房还要赔付大笔的违约金。现在各种状况接踵而至,不知维明雍意欲何为。”
施南笙听完这些,觉得受到太大冲击,一时间很多情绪难以消化,她不觉得维明雍会对地产业产生兴趣并把魔爪伸向海北。
但徐父的语气真诚,想起日前莫云朝在他办公室的私人休息室换好衣服时那副欲言又止却洞察世事的表情,她顿了顿,望着徐父,一双眉眼弯弯,她郑重承诺:“伯父,若这幕后操纵的人真是维先生,我一定会尽力周旋。只是这些事情,既然现在徐教授不知情,那么您以后也不必让他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仍遮不住微重的鼻音,她突然觉得有情人分开到最后也不一定只剩唏嘘,找到自我越来越好也不失为另一种圆满:“我希望徐教授,永远都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必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