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气得不轻，借口挂断了电话，把她整整晾了两个星期，她竟然无动于衷。

后来再提及此事，他一方面是置气，一方面是不忍拂了师母的面子，便恹恹地答应了见面。

宴席就设在靛大附近的一家餐厅。

他一踏进包间就顿感不妙，女方父母、陆鹄院士及师母、甚至连他们探测院的两位院长都在，这下他被架在台面上，面对几位领导，他哪敢拂袖而去，只能恭谦地做小伏低。

饭吃到一半，聊来聊去都是学术上的事情，原本拘谨的人，敞开胸怀，提到了他刚在SCI发表的有关超深科学钻探装备的论文，并趁热打铁向各位导师阐述研究成果，意图得到点拨。

哪里想他对学术的钻研和痴迷一举击中了在座几位导师及女方父母的小心脏，当下对他满意的不得了，女方母亲在饭局上三番两次表达了对他的喜欢和欣赏之情，甚至还抓住他的手，一而再地表示，她女儿也非常优秀，无论学历、家世还是容貌，都跟他相当般配；年轻人，要立业也得成家。

他一时骑虎难下，只能拼命向陆鹄院士使眼色求救。

陆鹄作为他的导师，另一个搞科研的直球男人，对他恐怕误解颇多，当即站起来表示，对研究院里新进的这位女博士他也非常欣赏，前程绝对光明一片，和他的爱徒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徐行之更是骑虎难下。

这档口，施南笙突然打来电话，这也是头一回她主动致电，他顾不了礼仪风度，当着大家的面激动地接起了电话，意料之外，施南笙在B市出差，现在就在靛大门口，想要约他吃饭。

几位领导都还在，他不顾挽留，欲匆匆离席。

师母看出倪端，礼貌问他：“是谁找你，这么着急？”

他和施南笙并未确定关系，而且场合特殊，他也不知该如何介绍，一时间欲语还休，答：“一个朋友。”

“女生？”女博士站起来走近，语气里有坦率亦有试探，“反正都是吃饭，要不然一起？”

其余几个人来来回回地眼神交流后，一致附和，作为科研团队的最小的小年轻，他束手无策，给施南笙拨回电话，只说是同事普通聚餐，问她要不要一起。

照常理推论，施南笙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还有点社恐，可当天也是奇了怪了，她竟然欣然同意，并立即就要手机定位到餐厅来。

他喜忧参半，去餐厅外迎接。

午后阳光肆意倾洒，热浪滚滚，她穿着中式古典的天青色旗袍从人群深处里朝他走来，像是穿越文明从博物馆里出逃的栩栩如生的汝窑，又像是一股清幽寂静的凉风，他想起来，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冬天。

忽然联想到作词人笔下的惊艳诗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许久未见，徒生羞怯，施南笙抬眼看看他，把一股耳发别在脑后，笑说：“会不会太打扰你？”

“不会。”所有恼怒一时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自然而然接过她的手包，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邀她去包间，她步伐徐徐，他也沉着气走路，生怕走得太快她跟不上。

很多情绪，局内人模棱两可困在其中，局外人却一眼透彻。

待施南笙坐定，努力装着不饿优雅，一口口夹着菜，并微笑聆听众人越来越尴尬的聊天，一群聪明的人大概也晓得了是怎么回事。

女博士带着点愤懑与不甘，给施南笙敬酒。

施南笙扫视一圈，在一群万丈光芒的科研泰斗面前，她彻底感受到什么是来自底层人民的仰望，她举杯将浓烈的白酒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她舌头打结。

师母在女博士迫切的眼神里，怀揣一颗八卦的心发问：“你跟行之是怎么认识的？”

施南笙实话实说。

一进靛大就引得众老师与学生发梦发痴却从未对谁表现过任何青睐的徐行之，面对各种美艳绝伦的美色岿然不动的徐行之，竟然能掉落到万丈俗世红尘里，使用微信摇一摇？

这种奇谈不比有生之年能创出万米超深科学钻探装备更令人遐想连篇？

女博士震惊了，女博士的母亲更加震惊，一脸痛心地望向原本就要成为她的准女婿的人飞走了，问：“为什么？”

徐行之也略喝了几杯薄酒，俊脸泛红，迷醉地望向施南笙的侧脸，狭长的丹凤眼里柔情蜜意，笑说：“我其实在商场一楼就看见了她，撞翻了过道的金属垃圾桶，清洁工阿姨可能觉得垃圾桶位置没放好，一个劲儿地给她道歉，她也觉得抱歉，帮着把垃圾收拾干净，之后阿姨怕她疼给了她一颗糖，一般来说，陌生人给的糖应该拒绝不是嘛？而且清洁工阿姨刚打扫完垃圾，手应该也不是那么卫生，我没有轻看谁的意思，清洁工自然也是一份圣神的令人尊敬的职业，然后我看见她把糖纸撕开，特别开心地把糖放进嘴里，笑得无比灿烂，我当时想，这是一个多么迷糊却有趣的人。”

徐行之的凤眸微垂，伸手就把施南笙的碗拿了过来，迅速夹了满碗新上的热菜，递到她面前，那感觉分明是怕施南笙初来乍到、小心做人，无法施展自己的食力，看着她脸

上并无遮掩的神色，他继续说：“后来又在另一楼层再次遇上，撞个满怀，我想起当外加策动力的频率与系统本身固有的频率相近或相同时，系统受迫振动的振幅会趋于最大值，会产生共振。所以我提出一个假设，我注意到她的同时，她是不是也留意到了我？”

女博士幽怨地望着徐行之：“……”

施南笙啃着头骨头：“……”

女博士的父母一脸不可思议：“……”

陆鹄院士打破沉默，起身走近徐行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能把高中物理学活学活用到这一步的，也就行之你了，孺子可教。”

探测院的两位院长面面相觑、眼神交流后，齐齐站起来向他俩敬酒：“名师出高徒，强将无弱兵，陆院士您当之无愧是我们的楷模！”

梦里场景随意转换，徐行之深知这是个梦，可却一时半会儿清醒不过来。

似乎又回到某个大型的学术交流会上，他讲完课，课间休憩时，在大堂的展厅看见施南笙穿着职业套装携着文件夹匆匆而来，她束着长发，表情一丝不苟，时不时低头应答着莫云朝的问题，他加快步伐，朝她奔去，不想她完全没看见他，转身随着莫云朝进入了另一个宴会大厅。

他想起她日前是跟他提及近日她要出差，去参加一个新品的展会，没想到竟这么巧。

推门而入，他坐到展会中央的座位上，见她站在巨大的LED屏幕前解说产品，图片一张张闪过，她正对前方全程脱稿演讲，中英结合，一口漂亮的英式英语让人折服，后来的提问环节，她也是对答如流，一颦一笑尽显机智从容。

她在众人注目礼里走下台，步伐优雅，气场强大，和日前撞翻金属垃圾桶的人判若两人。

她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距离里停下脚步，侧身在莫云朝旁边的位置坐下，俩人交头接耳，讨论起展会上其它令人瞩目的展品。

他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听见他俩的对话。

喜欢一个人时，总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寻见，即便深藏心动不露，也抵不住眼神温柔。

可是两次。两次，他都距离她很近，她没有注意到他。

她不喜欢他。

她回头，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直至晚上，施南笙才想起还有快递没拆。

她不记得她最近有网购什么东西，盒子很大，是徐行之今早来接她时顺便在门卫处取的。找剪刀之际，她在厨房发现了徐先生给她做的冰糖葫芦。

昨天晚上她说了一嘴想吃冰糖葫芦，他转悠了一圈发现北大街那家她最爱的北京老字号没开门，便在超市买了材料，对着手机菜谱，现学现做。

施南笙想起早上徐行之在厨房熬糖稀，家里没有合适的竹签，他便用牙签插着水果在平底锅里滚糖衣，牙签太短、糖稀又容易滴落，给他手上烫了两个燎泡。

徐行之满脸委屈摊着受伤的手跟她邀功，她一边吃虾肉包子一边敷衍，只一字：“噢。”

跟徐教授认识之初，周末俩人一起做饭，她安排他去买两根葱，他去一趟超市真就只买两根葱回来；还有一次，她让他去买些饺子皮，他去了市场问面店老板一个人大概吃多少个饺子，老板答十五个，他真就让老板数了三十张饺子皮给他，多一张都不要。

可现在他做得糖葫芦，酸的是山楂，甜的是草莓，脆的是糖衣。

唯一一次，她休假专程去学校看他，当时他还在上课，她远远地透过窗户，看见他在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自信、强大、光芒万丈。当天他一开心请了全实验室的学生吃饭，他的学生说徐教授的口头禅是“我有一个想法，我们从这个想法上开展一个故事”，徐教授把实验叫做故事；他的学生还说，徐教授是一个很为学生着想的人，若有人犯懒、甚至连女生涂了指甲油，他都会苦口婆心地劝导，但他同时又有着高知分子的傲气，从来不参与学生活动，只在探讨实验思想和学习上健谈。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林念曾百度过徐行之的简历，原来他发表了那么多的SCI/EI论文，国家发明专利有几十项，已授权的有一半，还获得过国家技术发明奖一等奖……要不是林念告诉她，她对他的职业成就永远会停在“靛大教授”四个字上，可当时她也没有多少震惊。

似乎那样大写的一个人，又默默无闻的人，甘心为操着一双发明创造推动闻名的手为她作洗手作羹汤的人，是那样的合乎情理。

当时她没能明白，徐教授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是一颗钻石，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才会掩起所有锋芒，变成一颗石头。

很多遗忘的小事一件件涌上心头，她站在落地窗旁，看着这个璀璨而冰冷的城市一点点的模糊。

晚来天又雪，她的心一层层被剖开，就像是剥洋葱一样，她觉得所有的情绪涌堵上来，她很想哭一哭，可是她坚强得太久了，她仿佛已经失去了哭这项技能。

施南笙在窗口站了许久，又折回来，捧着一个玻璃盒子，吃冰糖葫芦。一颗接着一颗。

他们的过去，甜是真的甜，酸也是真的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