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小学都是一起。
初中那会儿,简童学习不好,早恋,家里人托了关系把他们安排到一起,坐同桌,上学放学都被捎带着接送,革命友情大概就是那时建立的。而后到了高中,简家给学校交了大笔择校费,他们又成了同桌,花两小时给她做一份数学卷,里面有详细的解析和步骤,她借口看不懂也不认真看。但总算成绩略有提高。
那时候,他对美貌没太大概念。
简童在运动会入场仪式上当引导员举牌子走了一圈之后,在校园里爆红,才高一,便被高三的学长堵着表白。
对于她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桃花,他一笑置之。
转折是在某一个点。
有天下大雨,他自食堂出来,看见一个女孩子有些面熟,便躲在伞下避雨,女孩子欣然接受。而后地震,学校把学生宿舍安排在操场上,他看她跟室友艰难地抬着床板往前挪,便主动帮她,一个人抱着床板走完全程。后来知道她在邻班,叫王珺,曾与他在全校前十的优等生表彰大会上有一面之缘。
她总是跨越班级问他问题,他不厌其烦。
女生大多数有英雄主义情结。他帮了她,她便要报答,向他表白。
说是情书,写得委婉含蓄,还有友谊天长地久云云。
简童便是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把情书夹在他的作文本里上交,导致两班的主任分别找两方家长谈话。这一谈,发现祖辈同属一个大院,而两边父母皆开明,反而加深了交情。
再后来,简童找王珺谈判,他不明白,简童这么一个疏于交际的人竟然能一呼百应,把那位女生一脚踹进厕所里——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从小家风严谨,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人极动容,两个人在晚自习上直接吵起来,简童气得发抖,边哭边把以前他给她做的习题册撕掉,甚至还有她珍藏的他讲题时用过的稿纸。
她心有千千结,他不懂,只当她无理取闹。
事情闹大,惊动学校高层。简童被记大过,通报批评。王珺颜面尽失,简王两家下不了台,徐行之私下登门道歉,王珺便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巴掌小脸,泪水盈盈,她非要跳下来,他来不及心算重力、阻力、加速度,仓皇地一把接住她,女孩子温暖的唇蹭过他的脸颊。
他第一次感觉除了学业外还有别的情绪要珍惜,王珺蒲扇着的大眼睛,她落下一滴泪,他要揪心好几天。
简童渐渐退出了他的世界,先是休学了一阵子,后来便出国了。
去英国前夕,她断断续续地给他写信,讲述的,无关情爱,不过是些日常的生活。小时候,她穿裙子跑来跑去,被母亲拍腿,说不够淑女。她有次发脾气,他不搭理,她把积木一股脑扣在他脑袋上,骑在他身上便是一顿狂捶。有女生说她拿了别人的沙包,她委委屈屈地告诉他,他把女生堵在校园门口,当着一堆人的面告诉那女生沙包是他奶奶缝的。她说汉南的银杏叶又黄了,掉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有种很诗意的感觉……
十四五岁的时候不懂女生九曲十八弯的心思,甚至老生常谈地说一句——矫情。
他没有细看那些信,便封尘在抽屉里,开开心心地和王珺去图书馆、溜冰场了。见不到面时,他和王珺发短信联系,老式的手机存不下太多短信,他便把其余人的短信都删除了,清空手机的一瞬,他看见简童发给他的简讯,还有很多条未读。
转眼高三就轰轰烈烈结束了,王珺去了天津,而他去了B市,毫无征兆地失去了联系。那阵他忙着实验、打比赛、参加社团,全校有太多努力的人,为了保研,刚迈进校园便开始拼命,成绩好已经不算加分项了。他甚至没有体会到失恋的痛苦。
直至他本科毕业顺利直博,一个远房表妹向他取经,无意间翻阅了简童写给她的信件,直言:“哥,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爱上写信的这个人。”
他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信件,凭着身高优势让她够不着:“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爆竹声声,正月正,他在一片欢腾和煦里重读她的信件,外面正是大雪纷飞,寒夜来袭,所有萌动的情绪开始苏醒,原来字字玑珠的爱意是无需用爱字来点缀的,而温和地将多年积累的心绪一一道来是能让一个榆木脑袋振聋发聩的。
他想起简童高中时喜欢的那篇选读课文——凡是他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
不想,几天之后简家父母来拜节,一席人鱼贯而入,徐行之站在楼梯拐角处和多年未曾谋面的人客套地寒暄,气温已是零下,简童穿着单薄的大衣,长靴短裙,卷曲头发及腰,一截白皙的腿露在外面,窈窕妩媚,法国女郎般干练又风情万种,她的目光从他脸上凉凉掠过,惊鸿一般,而他盯着她的长靴,见她始终不曾挪步过来。
此时,他和她已阔别七年,七年,隔着长河落日、岁月滚滚,听说,她已经在业界崭露头角,听说,追她的人已遍布世界各地。
徐母已办理好移民手续,现今科技日新月异,纵然万里也近在咫尺,可人一旦离开,惰性驱使,一墙之隔也总难相见,说起北美洲的天气,徐母抑不住些许
感伤,简童似是无意提及,下半年有去班夫看极光的行程,徐母眼前一亮,邀简童届时顺道来家中做客,简童露出迟疑的神色,徐母趁热打铁,等行之休暑假,可一道陪同。
徐行之以做实验为由搪塞,徐母一记眼刀飞过去,笑嘻嘻地道:“你俩初高中时期关系可不一般,怎地现在这么生分?”
简母火上添油:“就是啊,行之送的漫画册,小童至今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不都还带着?”
徐行之的脑袋一时短路,经不住徐母继续说:“可不?这些年收到了各路女孩子的礼物和书信,唯有小童送的,还在抽屉里放着,昨天夜里读了一晚上。”
双方母亲眉飞色舞,一对老父面面相觑,一双儿女神情变幻,简溪跳出重围当和事佬:“实验常有,童妹妹不常有,木蚌壳你可要掂量好,孰轻孰重?”
今天显然是鸿门宴,大家都是有备而来,徐行之望着简童,一阵可疑的红晕从她脸颊转瞬而逝,她贝齿一露,语气转冷又不失礼貌:“我也不确定下半年是否有闲暇,最近接了个仙侠剧,戏份较重,剧组至今还在取景,也不知道后面能不能如期杀青。”
简母和徐母脸上的笑容凉凉,简溪正欲圆场,徐行之缓缓道:“没事,等我的实验结束等你的戏份杀青我们在一起去班夫。”
空气一瞬凝结,大家都有些失神,简童恍然若梦,道:“好。”
失联多年的人正彼此试探着靠近,连传简讯都要反复斟酌,怕语气生硬又怕过分逾越。
几天之后,王珺的父母突然到访,简童和徐行之正在客厅下跳棋,养生壶里煮着八宝茶,里面有红枣、枸杞、桂圆、核桃、桂花、茶叶和枫糖。
满屋子甜蜜,抵不住王母的苦情戏——王珺爱上了他的导师,有妇之夫,业界的科研精英,大学论文都由导师代笔发表在国际刊物上,现俩人关系捅破,又赶上严打论文造假的时期,大学生学校勒令王珺退学,而其导师又铁定心思离婚,逼着王珺嫁给他。
简童放下手中弹珠,兴致寥寥地听着,徐行之用青花瓷茶具给王家父母斟茶,实话实说:“成年人的世界,你情我愿,并没有什么不妥。”
王母把茶杯搁下,愁眉不展:“经我们轮番劝说,她现在并不愿嫁给她的导师,无奈那导师也是魔怔,前晚服了一瓶安定,幸亏送医院及时,如今才脱离危险。你曾经和王珺那样要好,不能在泥沼里拉她一把?”
王父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我们希望你能暂时充当王珺的未婚夫,你俩从小认识,我们俩家从你祖辈便有交情,便说是定下娃娃亲也不为过,学校这边的事宜我们来处理,还盼你能游说我女儿,让她彻底对她的老师断了念想。”
简童喝了一口茶,被糖分齁得嗓子发干,然后她听见他说:“寒窗苦学二十余载若被学校劝退是很可惜,我还记得她当初一直保持年级前十的水准,如果在不影响王珺的名誉,也不因我的介入完全甩锅给她导师的情况下,我可以提供帮助。”
王母只差喜极而泣,有些激动地握住徐行之的手:“她的导师年纪轻轻已在业界站稳脚跟,学校根本不会因私人感情而开除他,而我女儿却因此成为众矢之的,付出惨重代价。”
听戏听得已经足够,简童看着他们握紧的双手,觉得有些可笑,一个人能无耻到这种地步,还能有人巴巴地上赶着去援助,怕是热心过头到是非不分了吧?
她有些愤怒,又有些幽怨,猛地把茶杯放下,半杯子八宝茶就这样撒了出来,惹得众人都是一震,她站起来,高瘦的身形及骄人的外貌让王母一愣,只一瞬,便忆起眼前何人,小孩子家家的恩恩怨怨她自是不放在心上,不过被撞见女儿这么狼狈的一幕,她自是神色尴尬:“简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