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木挺拔绵延,虽已是深秋,云城这个地方仍是艳阳高照,吉普车碾过崎岖山路,满世界的尘土飞扬。
随行的小林晕车,吐得七荤八素,伏在窗外透气:“南笙姐,早知道这次云城行过得跟苦行僧似的,我就不消尖了脑袋跟你们一起来韬光养晦了。”
施南笙把被风拂得满脸的碎发别在耳后:“每年救助贫困失学儿童是我们公司的必修项目,瞅着莫总这上心劲儿,你就别嘀咕了,人含着金汤匙出生都乐此不疲,我等庶民还抱怨个什么劲。”
“也是,”小林转头盯着前方的黑色轿车,故作一脸悲戚抚着心口,“可惜了我们莫总艳压群芳,却不愿与我们共乘一车,白白浪费了我等庶民瞻仰的机会。”
南笙“噌噌”抽出两张抽纸递给小林,笑道:“就冲着你这一嘴的哈喇子,莫总也不敢屈尊降贵在你面前招摇,太危险了,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三年前,施南笙自英国回来,兴致勃勃地投了几份简历,唯有不甚抱希望的莫氏在一星期后向她投来了橄榄枝,之后笔试、面试层层选拔下来,她像是开了挂般,一路直升做了总裁特助的助理。
对于被录入,而且用了不长时间便空降令人艳羡的三十三楼,施南笙给自己脸上贴金为——以大多数人努力的程度,还轮不到拼天赋。
行车三小时后又步行一小时,一众人终于抵达小寨。
小林一脸的生无可恋恨不得立即躺尸,倒是南笙这几年坚持跑步锻炼,即便负重也能健步如飞。
师生们已在校门口迎接,六七十个人,齐刷刷站着,已等候多时。
“云城地属边疆,山地条件恶劣,资源匮乏,当地很多居民生活极原始,可沿着高速公路一直走下去,却是极美的风景。”莫云朝微微侧头,俊美的侧脸如同云城的明月清风。
施南笙瞧着莫总一脸沉醉,顺口接道:“是啊,这种反差,让城市的人们很难相信——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贫穷的存在。”
莫云朝曾与她讲,十余年前他尚年少,来云城散心,导游带他去偏远的山区,在一个失学儿童的家里做客。丈夫死得早,母女相依为命,家徒四壁,漆黑黑的屋子里有个大窟窿算是窗子,蒙上块破布挡风,没有床,大冬天,母女俩睡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只有一块极破烂的褥子驱寒。
他只好坐在门槛上与那小女孩讲话。
莫云朝拿一盒牛奶给她,小女孩问他是什么。
他说,牛奶。
她又问,哥哥,牛奶是什么?
当时她觉得莫云朝即便是个资本家,也是个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资本家。
可被这位资本家要来喝去充当无数次挡箭牌及刽子手后,她终于意识到——资本家再怎么良善,再怎么富有同情心,他也是吸血的资本家。
这是一个多么痛的领悟。
分发完学习及生活用品,莫云朝在光秃秃的操场上致辞:“在云城,你们这些孩子,一年四季种土豆、挖土豆、吃土豆,甚至辍学去提高家里的收成,若你们想不再终生与土豆相伴,你们就要好好读书,因为读书可以帮你们敞开这个世界的大门,让你们知道,除了土豆以外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比如蜜柚、甜橙,杨梅和荔枝……”
“莫总果然不适合煽情,这么感人的致辞却说得如此刻板写实,一本正经,”小林笑岔气,突地眼睛一弯,两手做捧心状,“不过莫总煽情或者不煽情,都这么酷这么帅,还萌,简直是秀色可餐。”
“莫总的美色我等可无福消受,会折寿的,”施南笙望了一眼在台上意气风发的莫云朝,嘴角一弯,回头,大手一挥,“走,去食堂。”
一荤一素,薄荷炖羊肉,土豆丝。
薄荷清凉,羊肉肥腻,新来的小周最近减脂,把肥肉一块块挑出来,扔进垃圾桶。
旁边一个少数民族的小姑娘,捧着饭盒,眼巴巴地盯着小周的饭盒,欲言又止,恨不得把小周的饭盒戳出两个窟窿。
屁颠屁颠闻香而来的小林皱了皱眉,朝南笙递了个眼色。
南笙走过去,小女孩开了口:“姐姐,因为你们来,今天学校特意提前做了羊肉,平时我们在月末才能吃一次。如果你不爱吃,可不可以让我带回家?我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小周看着已见底的饭盒,神色略尴尬,南笙二话没说,把饭盒里没动过的羊肉全部拨给了小女孩。
到底是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就跑开了。
比施南笙高出小半截头的周青芸像个木杆似的杵在原地,低声道:“南笙姐。”
“嗯。”施南笙心里还惦记着她的羊肉,根本没空搭理周小姐突如其来的尴尬,绕过她电线杆一样伟岸的身躯,微笑着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小林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愤愤不平地碎碎念:“就是受不了她那种作的劲,当着莫总的面,装淑女装得跟大家闺秀似的,说话都用气音,不知道还以为她歌唱界的巨匠呢,背地里动不动哭鼻子,像是全公司都欠着她一样……真是要命,要我以后生个这样的闺女,塞回肚子得了,省得出来闹心。”
“你猜周青芸是谁举荐的?”南笙拨拉着碗里的土豆,没有肉的日子,有点忧郁,小林摇头,南笙嚼着土豆丝,饿着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觉得好吃,她嘴里含着东西,声音没有波澜,“朱特助。”
林念表情惊怪:“为什么?”
南笙见怪不怪:“领导的心我等岂能参透。”
林念:“……”
周小姐隶属211名校毕业,硕士,成绩不算差。
逆天的大高个,空气刘海、常年披散着卷曲长发,眼线画得很浓。长相算得上妩媚。
平素倒也正常,就是朋友圈时不时冒出一些噘嘴、撩头发的自拍,还有,对同事和上级都太热情,尤其是男士。
最匪夷所思的是因单亲贫困家庭,竟生出优势感,有种我弱我有理的荒谬思维,施南笙也是头大,可放在广大男性同胞眼里,却有种张无忌对周芷若似的怜爱与温柔,极吃这套,惹得一众要声讨周小姐的赵敏简直要泣血而亡。
尤其是周青芸若有似无地问起莫先生的饮食起居、私人生活、甚至感情状况,施南笙简直要拿出毕生修养才能忍住不恼。
有次她实在是烦了,挑起眉毛,声线拉长,脸上笑意吟吟:“噢,你说莫总?简溪知道吗,据说他们已在去年底订婚。”
周青芸一双画得像动漫人的大眼几乎要蹦出来:“你说那个BBD纪录片里的主持?”
“对,”施南笙在饮水机旁接满水,声音平静且冷然,“《国家地理》全球摄影大赛的中国赛区一等奖获得者,《感动中国》候选人,毕业于斯坦福,是我们莫总的校友,兼青梅竹马。”
全自动咖啡机“嗡嗡”作响,周青芸放在杯架的马克杯纹丝未动,施南笙恰到好处的提醒:“水箱里没水了。”
周青芸置若罔闻,施南笙只好拿着水杯碎步离开。
善意的指引似乎只起到短暂的果效,施南笙也觉得自己太多事——红尘自有多情者,无情反被多情扰。
莫云朝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生活状态,多少豪门名媛、水嫩嫩的灰姑娘求骚扰、求勾搭、求带走,他似乎尽收眼底,又似乎完全没看进去,明明是笑着揽入怀中,又在不经意间统统推了出去。
这种往返于花丛中却丝毫香气不染的太极太高明,让南笙甚至怀疑莫就总是张三丰的传人啊传人。
施南笙曾跟徐行之探讨过这件事。
当时徐教授在批阅学生的论文,一边敲键盘一边与她视频:“这样也好,起码给女生留下了足够的尊重,不让众芳心破碎得太难看。”
“这种高明的讨巧实在令人讨厌,不给人明确地拒绝,难免让痴心妄想的人觉得有机可乘,”施南笙大晚上喝着啤酒,思维有些奔逸,殷红的唇瓣勾起一抹笑,“你就是这样对待喜欢你的女学生的?”
徐行之仍旧没有从论文上挪开眼睛,不假思索地道:“不,我一般不会制造任何机会让学生喜欢上我。”
“那万一人家就是莫名她只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呢?”施南笙坏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视频里的徐行之。
“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徐教授斩钉截铁。
“那人家非要向你表白,当着所有师生的面,苦苦在雨中哀求你,你不答应要跳楼要割腕怎么办?”施南笙重磅出击。
“无聊,”徐教授这次终于抽出视线,若有所思看向施南笙,“能考上我的研究生和博士的女生智商应该不会这么低,脸皮应该也不会这么厚。”
施南笙尴尬地喝了一大口啤酒,觉得自己的智商和脸皮都被徐教授踩在脚底下摩擦了,抱着残存的自尊胡搅蛮缠:“万一呢?”
徐行之脱口而出:“没有万一,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我直直奔向你的过程,谁要是迂回蜿蜒地走向我,她追不上的。”
“那不还是有最速曲线?”施南笙撇嘴。
“最速曲线是一个数学和物理问题,它通过增加曲面弧度获得比普通斜面或平面前期更大的加速度,但代价是要比平面走更远的路才能抵达,只要速度够快,距离长短也许并不影响到达终点的时间,但感情这种事,爱了就是爱了,哪有那么多计算和最优解,比起弯弯绕绕,打直球一直看着你并朝你的方向奔去,不才是心之所向?”徐教授宠溺地笑了笑,眼睛里泛起浅浅水痕,似乎察觉出她的羞涩,招手,“忙了,拜拜先。”
施南笙挂断视频好一会儿,还觉得自己面红耳赤,心跳不止,谁说工科男都是榆木脑袋不会变着法子说些情话讨人爱?
她捂住发烫的脸,感觉简直被甜蜜暴击了。
几个中层忙着跟校长商议招聘支教事宜,施南笙站在人群边缘。
阳光混合着尘土的味道,她半阖着眼,用手指遮住一米阳光,享受这难得的悠闲。
不料莫云朝在片刻后唤她:“施助理。”
吸血的资本家就是这样,绝不会给人多留有一时半刻的自在。
莫云朝被众人围绕如星绕月,其艳光四射,真是射得让人头眼发晕,施南笙见缝插针走近权利的中心,露出标准的秘书笑容:“莫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