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城而过,车辙声渐渐盖过了外头人群的叫喊,这一路走来,顾知微脸色越来越不好,每每掀帘去看,总能瞧见外头飞扬的尘土,有人跪坐街头,有人气息奄奄,被那些官兵拖拽着,打骂着要赶出城去。
此景实在揪心,她长叹一口气,正止不住的犯愁,手边忽然一热,被塞进了一杯热茶。
傅砚修神色沉静:“这次江南水患来的太急,水势太大,短短几日,把能毁的田地瓦舍都尽数毁了,百姓无家可归,自然要流落在外,但娘娘且得明白,被这场大水冲毁的,可远不止这些。”
热气腾上来,茶香渐渐盈满车厢,傅砚修停下动作,意有所指:“江南一带比不得京城有天子太后坐镇,此地多年无人来查,天高皇帝远的,又仗着水运发达,贸易繁荣,本就是块鱼龙混杂的地方,官员也好,富贾也罢,这些年他们把持着这块肥肉,早就吃野了心思,方才那老妇所说,上头的人层层剥削,底下的人高价倒卖,依孤来看,多半是真。”
“那既然如此,娘娘大可以让他们见见你的威风,来都来了,不好好查一查可怎么行?”
傅砚修勾起嘴角,大概是看出顾知微兴致不高,有意逗弄:“大到官吏小到地方,若真有拿着朝廷的奉银不办事的,不把百姓的姓命当做命的,四处欺压横行霸道的,娘娘大可以上手处置,只要咱们小心些,左右不过是一颗人头的事。”
闻言,顾知微轻笑一声,眼中的愁色总算是散去几分。傅砚修这番话没说的完全,可她却心中明白,从前在京城时,江南的确甚少传什么消息过来,顾知微看的最多的就是请安折子,不疼不痒,不温不火,她想着这头来往不便,也就不大管束,没成想到头来,一番好意倒成了个大问题。
而靠着这一代的富庶,难免有人要起异心,那些官员如何尚且还不好说,但她不需想都知道,此地的势力一定是盘根错节,很不好摆弄。这水患就好比是一块铜镜,从前在上头伪装铺盖的沙土,此刻全然被冲刷的干净了,种种隐患都暴露出来,生死危难之际,谁人尽心尽力,谁人敷衍了事,还不是一看便知。
也罢,顾知微轻轻撂下茶盏,既然来了,一件一件把事解决就是了。
如此又走了几天,越往南走,流民也就越多。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可怜人比比皆是。万幸这次三人准备充足,顾知微随身带了不少碎银,他们沿途一路发下去,虽不一定救得了性命,但解一解燃眉之急也是够用的。
原地休整时,贺昀打水回来,指着不远处道:“还有两里地便到沧云了,这沧云城隶属江南,娘娘若心中放心不下,咱们不如先进城看看情况。”
闻言,顾知微便点点头,正有此意,三人南下到此,是眼看着暴民频增,这回可不是前几日的小打小闹了,有好几回若非这马夫脑袋灵光,绕路避开了,只怕他们也得被牵扯到里头去。
于是又是一阵颠簸,总算到城门口时,马车一听,就听外头的官兵语气轻蔑,好一阵盘问,家住何方,家中几口,来沧云作甚,如此种种,说起来简直没完。
贺昀在车内听得青筋直跳,一把拽下腰牌,不耐烦道:“睁大你的眼好好看看,我的车你也敢拦!”
这官兵不认得贺昀,却认得这令牌,顿时吓得诶呀一声,那副嚣张跋扈的气焰也熄了,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就是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得罪京城来的贵人,赶紧让路行礼:“贺大人恕罪,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实在该罚!”
贺昀冷哼一声,这官兵又道:“请大人在此地稍候,小的这就去进城禀告!”
言毕,这人脚底抹油似的,也不等人答话,转头就走,贺昀无法,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片刻,回过头来,见顾知微正掀开车帘,往外头瞧的目不转睛。
他赶紧问:“顾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大人且看,”
顾知微一动不动:“进城需要盘查不假,可我瞧着,怎的官兵问人时,有些不过是答了两三句,就能轻而易举的进去,有些非但不成,还要被骂骂咧咧打一顿,这是什么道理,好生奇怪?”
贺昀一皱眉,也探出头去看,果然正如她所言,官兵往门口一站,简直盘问的毫无章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疑云四起。
正想下去一探究竟,就听外头一声尖叫,凄厉无比,竟然是一个单薄瘦削的妇人躬着身子,蹲在不远处,怀里还死死护着一个孩子,正被那官兵扬起棍棒打骂。
这妇人疼得厉害,涕泗横流,衣服上已经见血,眼看着就要不行了,顾知微赶紧出手制止,她质问道:“你凭什么打人,若闹出人命来,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官兵白她一眼,颇为不屑:“人命能值几个钱,如今有新的政令,凡是进城,都是要按照人头,每人一两银子的,若交不出钱,就别想着进城这等好事了,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呢,你们还有脸进城喝粥,我呸!”
这妇人被他一骂,捂着脸,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她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见顾知微一身衣服还算体面,拉着女儿
便跪下磕头,祈求道:“妾身一条苦命,没了也就没了,可我这女儿还不足八岁啊!还请姑娘发发善心,帮帮我们母女二人,让我们进城去吧!”
她又哽咽着说了好一通,顾知微这才听明白,原来是沧州的官府收容难民,每日专给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施粥,虽不能饱腹,但也是一条生路,许多人听见消息,挤破了脑袋也要赶来,可到了城门口,官兵又贴出告示,说交不出一两银子便不许进城去了。
“荒唐!”
顾知怒道:“若他们身上尚有余钱,又怎会四处乞讨谋生,真是好一个何不食肉糜,真是让我开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