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君子
最终还是尼堪先开了口:“陈夫人别来无恙?”
陈洙连忙说:“我很好,有劳你惦记。”
尼堪又说:“听说你夫君来寻你,你跟他回去住了?”
陈洙说:“是呀,我老住在表哥这里也不好。”
尼堪说:“又听说你夫君另立了继室,不知陈夫人可有受委屈?”
陈洙感激地说:“多谢你关心,夫君他待我很好,我并没有受委屈。”
尼堪点头说:“那就好。”
于是又无话可说了,陈洙只好拉拉杂杂地讲些近日来的趣事,比如鸿图书坊的保全,又说:“听说朝廷要把《金瓶梅》列为禁书,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家书坊的生意就要大受打击了。”
尼堪说:“确有此事,皇上说此书太过****,还是不要放在街头大肆售卖为好,免得教坏了我八旗子弟。”
陈洙不以为然地说:“此书在明朝士大夫中流传甚广,也没听说教坏了谁,不过闲时增添点闺房之趣,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尼堪微笑道:“书无好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我满人不比汉人见多识广,大多是心性单纯之辈,一个不提防,读歪了心思也未可知。”
陈洙气呼呼地说:“还心性单纯呢!前日白占了我家的宅基地不说,还把我夫君打出门去,可见他们的心思本来就是歪的!”
尼堪大感意外:“怎么回事?”
陈洙于是把一个贝勒爷占了柳府、不给一文钱还打人的话说了一遍,尼堪听了,皱着眉头说:“内城不准汉人居住倒确有其事,不过凡是我王公贵胄占用的土地房宅,后来大多折成银子补给了原主人,你家夫君既是当官的,就更没有不给钱的道理,怎么不仅赖账而且打人?陈夫人且放宽心思,我去帮你打听一下。”
陈洙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等尼堪走了,陈洙满心喜悦,忍不住哼起小曲来。
周询却脸色阴沉地说:“叫他听到了下半句。”
陈洙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你还当真了?那本就是我瞎编的,叫他听去了又有何妨?”
周询也是一愣:“敢情你消遣我来着?”
陈洙笑着说:“当然,那不过是我小时候在家里和七弟闹着玩的,此刻听他给那劳么子秘密组织起了个名字叫‘天地会’,可不正应了那高岗千古秀、大海万年流的景象么?”
周询气愤地说:“你骗得我好苦!”
陈洙笑嘻嘻地说:“我骗得你不苦,你的‘媚态’叫尼堪看见了,那才叫苦呢,小心多铎还没走,又来个尼堪。”
周询却说:“我不怕他,倒是你要当心点。”
陈洙奇问:“此话怎讲?”
周询怪怪地瞥了她一眼,说:“你不在的这些天,他来了好几趟,每次都问你的事情,娘家还有什么人,夫家对你可好,如此等等。”
陈洙不由得紧张起来:“不会吧,他是谦谦君子,怎会打我一个已婚妇人的主意?”
周询说:“他是君子不假,就是痴情过了头,听说早年间他的嫡福晋过世后,他至今未娶。我看他今日对你的事情如此上心,若说他对你没意思,打死我都不信。”
陈洙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尼堪安慰她的话“情之一事、最是伤人”,又想起再见面以来的种种,再迟钝也醒悟过来了,不由得大急,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才定下心神,说:“不怕,他跟多铎不同,他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我装作不懂,他又能拿我怎么样?”
周询笑道:“你还说我坏,我看你比我更坏。”
回到家里没几天,那个占了柳府的贝勒果然派人送来了两千两银子。柳铭风喜出望外,说两千两虽不够补偿损失,却也不是随手打发叫花子,又说清朝宗室平素最看不起汉官,不知这回怎么转了性子。陈洙见他不明所以,便把尼堪出手相助的事说了一遍,柳铭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夫人你的功劳,这尼堪也是个仗义的,改天定要登门道谢。”
陈洙张罗着花掉这笔意外之财,先让柳铭风还了买宅子的欠债,又让单福去找泥瓦匠修复被烧毁的铺子,一番计算下来,发现钱还差了一大截,于是打开自己的嫁妆匣子,却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字条:“关于王公公之事,教堂见面详谈。”
陈洙知道字条肯定是神出鬼没的吸血鬼大哥放的,却不知道他何时回到了京城,也不知等了她几天了,于是不敢怠慢,连忙赶赴教堂。
到了教堂,果然见到了带着铁面具的陈洛。陈洛将她带进地下室,才取下铁面具说:“王公公的财产叫我取出来了,都还给你。”
陈洙摇头说:“不行,怎能全给我?王公公当日也说了,让我跟你分了的,你留一半吧。”
陈洛也不推辞,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来抓了一把放进怀里,然后将剩下的交给陈洙。陈洙接过来一看,好家伙,全是珍珠翡翠,堪比大内宝库,粗粗一估,价值好几千两,看来太监大多爱财,王公公虽风雅,却也不能免俗。
交割完财产,陈洛又拿出一个画轴:“这个本是你的东西,也物归原主吧。”
陈洙打开来一看,正是她送给王公公的《梅花图》,不由得奇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东西?”
陈洛说:“你难道忘了?我曾跟了你一年之久。”
陈洙恍然大悟,她来明朝的头一年里,无时不刻不在这位吸血鬼大哥的窥视之下,要不是后来他主动现身,她还惘然不知,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脸红心跳。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陈洛微笑着说:“做妹妹的被亲哥哥看了,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陈洙于是一笑置之:“那大哥,这些日子以来,你和沃特神父一直留在京城吗?不知贼兵和满人可有为难你们?”
陈洛说:“贼兵过后,我们回来一看,教堂已被抢劫一空,幸好没被烧掉。他本来打算继续传教,可原来住在周围的信徒都被赶走了,新来的满人大多粗鲁不文,对他这个洋人、我这个铁面人指指点点、大惊小怪,传教更是无从谈起,再加上他在中国呆的时日已久,是时候离开了,于是便想回西洋去,再乘船前往新大陆。”
陈洙早已料到他们的离开,但事到临头还是伤感不已:“那你自然也是要跟他走的咯?”
陈洛点头不语,陈洙难过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但转念一想,自从城破之夜他揭破自己的身份起,两人之间的兄妹情分就已经尽了,此刻他前来道别,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于是她依依不舍地说:“大哥此去,山高水远,这辈子我是不想再见了,希望将来有朝一日,大哥回到中国,还能见到我的子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