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在野湖边尤为肆虐。
齐临朝指挥着车在湖边不远的位置停下,头也不回地往湖边冲。他的脚步没有被一路的杂草、石子磕绊住,他的目光也没有被稀稀落落的雨点打乱。
身后很远的地方有些零碎的声音,好像有车停,好像有人跑。
齐临朝全然不顾,直奔目的地。
冰冷的湖水在寒风下冒着凉气,密密点点的湖面映着乌云灰蒙蒙一片。
齐临朝总算跑到湖边,再往前一步就进入另外的世界。
“哗哗”
齐临朝没有片刻犹疑,一步一步踏着阴软的泥土蹚进湖水。
阻力越来越大。
水波不遗余力地拦着齐临朝进一步深入的身躯。
齐临朝则拼尽全力地往更中心的地方奋进。
雨渐渐大了起来,愤怒地拍打着齐临朝的脸,像是老天要叫醒这个执迷不悟的灵魂。
所有声音都淹没在这淅沥的大雨和汹涌的湖波中,包括那些由远而近的呼喊,一声一声地,撕心裂肺,叫着“临朝”。
水终于没到了鼻子。
齐临朝没有窒息的焦虑,反而有些解脱的放松。
宗祈晖应该会出现吧!他不可能就这样看着自己去死!就算是真的不爱了,就算是真的放下了,也不可能这样看着自己去死!就算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危在旦夕,他都会舍身相救,更何况是一同经历过风雨阳光的自己!
齐临朝踮着脚,内心的期许随着体力一点点耗尽。
宗祈晖没有出现。
齐临朝忍不住回头望,广阔的湖边毫无人影,水波荡漾着嘲笑他的意气。
是我猜错了吗?宗祈晖并没有在我身边并没有看到我?是我赌错了吗?宗祈晖真的这么绝情见死不救?
齐临朝体温迅速下降着,四肢麻木地无法动弹,再这么等下去……他惊恐了,仅是片刻又突然释怀。
不就是死吗?有什么可怕的?
他早就不想活了!
在知道宗祈晖牺牲的那一刻,他就不想活了。他拼命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替宗祈晖画一个句号,现在两个人齐心协力把句号画得圆满,宗祈晖又想给他画一个句号。
齐临朝腿有些软,他索性蹲下身子,任无情的湖水没过他的每一寸皮肤。他漫无目的地飘着,慢慢远离了浅滩。
都说会游泳的人根本淹不死,因为本能会让人在最后时刻搏命求生。
真是可笑!
齐临朝是真的笑了出来!
这么说的人恐怕只是没有认真求过死!
齐临朝心如死灰,这个失去了宗祈晖的世界,他是真的一秒都不想呆了。他过去的坚强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此时此刻只想任由自己软弱得像随波逐流的水草。
呼吸,没有意义,不呼也罢,不吸也罢。
本能就是本能,难以用意志力去抗衡。
齐临朝憋红了脸,最后鼻腔涌进大量的液体,整个大脑都开始发僵。
急促又高频的水波从后方袭来。
齐临朝想闭上眼睛,但他闭不上。
这就是死不瞑目吧?
齐临朝想着,可能是因为自己到死都没有见到宗祈晖最后一面。
冰凉的触感逐渐温热起来。
齐临朝嘴角上翘,这个流程,好熟悉。好几次濒死,好几次都有这样的体验,每次都有些相同,又都有些不同。
死神真是煞费苦心,设计了这么多不同的桥段。
死亡是一生一次的事情,再玄幻再美妙又怎样呢?下辈子谁还记得呢?就算记得,也不会有谁为了追求这种感觉提前去赴这死亡之约吧?
齐临朝无知地嘲笑着死神的愚蠢。
突然……
齐临朝被一股力量吃力地托起,迷迷糊糊中仿佛又可以呼吸。他四周开始不规律地变化,有水有风,有颠有簸。
齐临朝手自然地垂着,偶然遇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触感。
好像是谁人的后背,好像是凹凸的伤疤。
“是赵哥!”齐临朝惊觉,“不!是宗祈晖!祈晖来教我了!”
那人浑身都在发抖,是精疲力竭,也是担惊害怕。
齐临朝心里确认了,肢体和意识仍在逐步恢复。他想翻身,却发现自己被那人用左手紧紧箍着。他伸手去摸,那人坠着右胳膊,全靠双脚蹬水,由于掌握不了平衡只能将头扣在水里,很偶尔才放松双腿将头立起来呼吸。
难怪刚才回望时看不到人,他是把自己埋在波光下游过来的!
“祈晖!祈晖!你放开我!”
齐临朝挣扎着想帮宗祈晖省力,声音却被嘈杂的水声完全吞没,他感觉自己被人用力一抛,本能地就落下脚。他直挺挺地站住,竟然发现自己已经被运送到可以站起来露出头的位置,可这时他周身的保护也顷刻消失不见。
“祈晖!祈晖!!”
齐临朝急忙钻进水里,混沌的视线里,一大团深色的阴影正随着水流越飘越远,看起来毫无意识。
“祈晖!祈晖!!”
齐临朝双脚一蹬,凭借刚刚找回的力量往那团阴影游去。
拉扯,拥抱,夹带,回游。
齐临朝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一秒没有耽误,将那个软绵绵的身躯拖到岸上。他顾不得疲乏的身子,蹲在那张期盼了无数遍的面孔前,声嘶力竭:“祈晖!!祈晖!你醒醒!你醒醒!!”
宗祈晖脸色惨白,呼吸全无,心跳不明。
他刚才将齐临朝从死亡边缘拽回来,消耗的不仅是最后一丝力气,更有最后一口气息。
齐临朝抖地骨架都要散了,他拼命稳住情绪,按部就班地进行心脏复苏和人工呼吸。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呼”
“呼”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齐临朝满脸都是水,冰冷的是湖水,流动的是雨水,滚烫的是泪水。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呼”
“呼”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齐临朝机械地重复着,什么都不敢想。
终于,老天开眼。
“哇”
宗祈晖吐出一大口水,然后伴着剧烈的咳嗽大口呼吸。
齐临朝跪在一旁,死死盯着宗祈晖生怕他会再次消失不见。
宗祈晖喘上气也第一时间看向齐临朝。
齐临朝一腔的怒火一头的问号。他想质问宗祈晖为什么么一开始不告诉自己!为什么眼看着自己痛彻心扉不解救自己,明明一句“我还活着”就能解除他当时的所有枷锁!什么要逼全世界帮着他瞒自己!为什么最后要抛下自己……
但是他最终只是忽而上前紧紧抱住宗祈晖,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责怪,没有思念。
宗祈晖还活着,人还在,就够了。
闹这么一出,齐临朝自己差点死掉,还差点害死宗祈晖,真是让人后怕。
但一切都值得!
宗祈晖还活着!人还在!就够了!
齐临朝胸口起伏着,用剩下的力气毫无保留地抱着宗祈晖,什么话也说不出。
“放手!”宗祈晖的冷漠装得很自然。
“不放!”齐临朝的执着不再需要掩藏。
“放手!!”宗祈晖加重语气。
“不放!!”齐临朝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愤怒又燃烧起来。
宗祈晖突然发力,将齐临朝推得往后跌坐,他本就嘶哑的声音更加不堪:“我说得不够明确吗?我不想跟你再继续了!不想!跟你!继续!哪个字听不懂?!犯什么傻?!你知不知道你刚才……”
齐临朝一跃而起:“不想!跟我!继续!我哪个字都听不懂!!我不配了是吗?我做错了什么?突然就不配参与你接下来的人生了?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够让你这么坚决地推开我?!”
宗祈晖也站起来,但他摇摇摆摆地很,明显眼前昏暗。
“祈晖!”齐临朝上前搭手。
“放开!”宗祈晖大吼一声,眼神却明确地失了焦点,他找不准齐临朝的方向,所有的话语都冲着一个没人的方向迸出,“对!你不配了!你接受了何巍!住到了何巍家里!你就不配了!你……”他还想说,脚下突然绊到什么,沉沉摔倒在地。
“祈晖!”齐临朝再次上手。
这一次宗祈晖没有阻拦,没有制止,俨然是不知道齐临朝有什么动作。
齐临朝木了,呆呆地蹲下身,俯在宗祈晖身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宗祈晖毫无反应,他自顾自话:“你赶紧走!我不想看到你!”
齐临朝知道,宗祈晖现在看不到自己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怎么做。
“你听见了吗?赶紧走啊!!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宗祈晖不安地咆哮,强装的愤恨全都变成明显的害怕。
“祈晖!”齐临朝再次将宗祈晖抱在怀里,这回力道更大,甚至不在乎会不会让宗祈晖无法呼吸,“无论你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你不要再赶我了!我不会走的!你就是杀了我也不会走!”
宗祈晖还想挣脱,但他刚一用力,就触电般横着倒下。
“祈晖!祈晖!”
齐临朝恐慌极了,背起宗祈晖就往路边跑。他狂奔嘶吼拦下一辆过路的车,苦苦哀求司机把他送到何巍的疗养院。
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宗祈晖去不了医院,那里是唯一可行的地方。
接诊人员第一时间通知了在房间里痴痴发呆的何巍。
何巍大手一挥,调动了最好的医护和设备。
宗祈晖在房间里被好多人围着,机器声和人声挤到门外。
齐临朝面无表情地等在那里,他紧张得连眼泪都忘了流。
何巍坐在轮椅上,远远陪在走廊的尽头,他不敢靠近也舍不得远离。
时间真的很神奇。
同样是一分一秒,有的时候能够快如闪电,有的时候又可以慢如龟爬。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还是更久……
医生走出房间脱下口罩的时候,齐临朝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迎接。他腿很软,耳朵也不利索,他傻傻地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动一动的,语句专业又清晰,叙述平淡又冷静。
“病人现在没事,但他脑里的肿瘤已经压倒了视神经,接下来……”
“您说什么?肿瘤?”齐临朝小心翼翼地确认,期盼自己是听错了。
“没错。从这个片子看,肿瘤是恶性的……”
医生的声音渐渐失去厚度,飘飘忽忽地让人听不清。
齐临朝勉强站起来,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问得认真:“还有多久?”
“这个情况不太乐观,你先坐下来……”医生温柔起来。
这种时候,越是温柔,越是残忍。
“还有多久?”齐临朝再问,一直没有掉下得泪开始止不住地流。
“一个月,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