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临朝太天真了。
宗祈晖那么谨慎周全的人,既然走得那么坚决,就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齐临朝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小朝、球友、同事,也跑遍了所有能跑的地方,别墅、破楼、办公场地,可他不仅没有找到宗祈晖现在的踪迹,连他过去的行动轨迹都没有捋出来。
宗祈晖在阡市和默市租住的房子全都退掉,经手的买卖全都移交,所有合同都有代理人操作,全程没有留下过任何身份信息。实在需要写地址,他就留个虚假,必须写名字,他就签个赵某。
这个赵某,应该是赵林奇,肯定是赵林奇,只能是赵林奇。越是没有任何人清楚地知道,齐临朝就越是坚定。
齐临朝忙了几天,废寝忘食,实在饿得走不动了才随便塞几块面包充饥,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了才就近找个旅馆歇脚,而现在一无所获的他走投无路了。
秦义峰在公园篮球场找到失魂落魄的齐临朝时,齐临朝已经消瘦两圈,双眼无神,跪坐在场边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齐临朝在这个球场见过宗祈晖崩溃大哭,那时的他不懂,不知道宗祈晖身处在怎么样的炼狱,经历着怎样的折磨,他以为自己不打扰就是体面,可现在,宗祈晖的不打扰,变成了他最大的不体面。
秦义峰掏出那个信封:“小宗说过,万一万一,你知道了真相要找他,就让我把这个拿给你,希望能够解开你心里面的结。”
齐临朝接过信封,秦义峰拍拍他肩膀静静守在一旁。
“小齐警官!”
宗祈晖的声音随着信封上的字飘荡起来。
齐临朝心里“咯噔”作响,这称谓,不是最亲密的“临朝”,不是最朴实的“齐临朝”,而是最有距离最生分的“小齐警官”,他不安得越来越明显。
“小齐警官,你好!
对不起。
首先向你道歉,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我的身份。
上次给你写信好像也有此刻的心境,只是这一次更加愧疚。
记忆恢复得很突然,也很错乱,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捋清所有前因后果。我记得在工厂车间与你拳脚相向,记得最后将你打得不省人事,记得你昏过去时的最后一枚眼神。
对不起,让你失望,让你伤心。
对不起,让你因此身心受伤,坠入常人几乎不可能爬出来的深渊。
对不起,觉醒后没有选择陪在你身边。
但我始终相信你可以走出来,而你也证明了自己,证明了我的相信。
我由衷为你高兴,为你骄傲。
你见信时应该已经知道我变了,长相变了,声音变了,心境也变了。我为了一个目的活了太多年,见过太多恩怨情仇,太多言不由衷,太多生离死别,没有心力再去看更多。
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越是努力就越是显得遗憾。
我知道了我的身世,但我没能亲手逮捕我的父亲,只能眼睁睁看他在我怀里咽气。我实现了我的志愿,但我没能亲手埋葬因我丧生的小川,只能委托秦队将他安置在异地他乡。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但我没能堂堂正正穿上警服,再向你简单地问声好。
过去那些痛苦没有随着时间过去而消散,反倒越来越沉重,压在身上像一座搬不开的大山,让我无力喘息,让我只想忘记,想释怀,想和解。
所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没想到短短一封信里,要跟你说这么多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再和你携手前进,对不起,我要去过自己的人生,对不起,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打扰,包括你,甚至,尤其你。因为我只要看到你,想到你,过去的一切就会汹涌而来,把我吞没。
对不起,我真恨自己现在这么自私这么说。
但是,希望你能够成全我,不要再企图找我,不要再拉着我回到那苦不堪言的记忆。
你经历过这样的绝望,你一定懂。
你从这样的困境中走出来过,你一定看不起我,觉得我软弱,无用。
你一定会不舍,会不甘,会不情不愿。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只想安安静静过完下半生,也许遇到一个没有羁绊的人,不问过往地生活在一起,简单,平淡,就很好。
你的戒指我还给你,我的戒指你随意处置。
加油和坚持,都是说给年轻的你听。但你应该明白,不是所有事情都值得你倾尽全力,比如我。
最后,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全部信任与爱。
我很幸福,因为爱过你,深深地爱过你。
我会祝福你,永远地祝福你。
宗祈晖”
“爱过”
这个过字,尤为扎眼。
齐临朝抖抖信封,那枚熟悉的戒指缓缓滚落,沉重无比地落在齐临朝手心,硬邦邦凉飕飕。他连信一起握在胸口,像揣着一块化不掉融不了的冰,瑟瑟发抖。
宗祈晖这是,放弃了?放手了?放下了?
齐临朝盯着信纸上毫无温度的文字,眼睛酸涩得难受。
满篇的言语没有不舍,流畅的字迹没有犹豫。
“加油和坚持”
齐临朝读着最后几行苦笑不止,回想起年轻的自己被这两个字温暖鼓励着……他突然怔住,思绪又乱又清晰。宗祈晖曾经亲手在他警校的床板上刻下“坚持”,那“加油”呢?
齐临朝猛然抓住秦义峰手臂:“秦伯,您当时给我的高考复习本,是谁的?”
秦义峰先是一愣,片刻眼里泪花便越加晶莹,他垂下眼帘不回答,叹息却很明确。
“是他的!”齐临朝又一次地后知后觉,“那个复习本就是他的!加油两个字也是他留的!”齐临朝脑海里浮现画面,宗祈晖第一次受伤住进自己家时,翻动柜子寻找打火机正好看到那个被珍藏的本子,那时他怪人乱动东西,而宗祈晖的表情,分明有些怜惜……
原来是这样!两个人的缘分早在少年时分就悄然开启,随着命运的齿轮转动,不断黏合在一起。
齐临朝越是知道得更多,越是难过得更甚。他可以不论生死地为宗祈晖做任何事情,可就是没有办法逆着宗祈晖的心意。
如果宗祈晖想要的是两个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那他一定会义无反顾跟上步伐,可现在宗祈晖想要的是两个人从此背向而驰各过人生,他是不是也应该努力配合?
齐临朝恍惚了,要不要跟着放弃?跟着放手?跟着放下?
他偏向秦义峰,嘴里喃喃念着:“秦伯,您能不能帮帮我,帮帮我……”
帮什么?他没说。
秦义峰不断地调整着呼吸,应该是在斟酌转换不同的语气。他想劝却无从下手,想帮又无法偏袒。一个是在街上偶遇的野孩子,一个是学校老师推荐的苦孤儿,他看出了两人的善良和韧性,将两人一路资助到大学,帮助他们实现了成为警察的梦想。是应该要欣慰骄傲吧?可现在……秦义峰不怀疑自己的信仰,也不怀疑两人的选择,他深知在藏蓝色制服下,正义被伸张的同时会有数不尽的遗憾和无奈,他看过听过经历过,每一次都如此这般的无能为力。
齐临朝面如死灰,他的前方已经没了路,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三百六十度看起来一摸一样,他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迈,是让他离宗祈晖更近,还是更远。
秦义峰终于开口:“小齐,我知道我怎么说都是徒劳。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可你要对自己负责,你四处奔波,不按时吃喝,不规律眠休,身体会崩溃的。你以前一累就发烧,现在这样折腾,早晚……”
“等一下!”
齐临朝猛一激灵,吓了秦义峰一跳。
“小齐,你没事吧?”秦义峰担心。
“秦伯,您怎么知道我没有按时吃喝,没有规律眠休?”齐临朝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就地生根发芽,瞬间茁壮大成。
“额……”秦义峰很少这样,他尽快掩住难堪的脸色和紧张的语调,“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能猜到,你肯定没好好照顾自己。”他巧妙地望向一边,避开齐临朝的直视。
正是这一秒闪躲,齐临朝坚定了自己的猜想:“秦伯,您怎么突然想到要到这里来找我?”
秦义峰咬咬后牙:“我听,听顾伟他们说的。”
“不可能!小顾哥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齐临朝浑身都在用力,僵直地立在秦义峰身前不足10公分的位置,满怀期待地盯着秦义峰的眼睛,“是他告诉您的吧?”
“当然不是!”秦义峰急于否定,连连后退了两步。
这就够了!这就说明了一切!
齐临朝原地转圈,一寸一寸凝视四周熟悉的场景,他眼里喷着火闪着电,手心冒出汗,脚下生出轮,整个人如箭在弦。
秦义峰不知道齐临朝在看什么,也跟着四处看,但是没有人,没有影。
齐临朝确信是宗祈晖告诉了秦义峰自己的位置,而他刚刚才到球场没多会,秦义峰就找了过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宗祈晖就在附近!
起码刚才那会就在附近,甚至有可能,此时此刻,就在附近!
齐临朝坚信自己没有猜错,宗祈晖没有走远,但不是像他之前想的那样留在这座城市的周边,而是悄悄地,偷偷地,躲在自己身旁,近在咫尺。所以宗祈晖知道自己四处奔波,知道自己没有按时吃喝,知道自己没有规律眠休。宗祈晖慌了,怕自己这样下去会拖累身体,于是拜托秦义峰出来劝说。
“他还在乎我!”齐临朝异常笃定,“这不是在乎是什么!”
其他的都不重要!
宗祈晖为什么会匿声而走,为什么会写下那封信,为什么会归还戒指,为什么会刻意生远……
这些都不重要!
齐临朝越想越激动,内心的呐喊冲口而出:“宗祈晖!你在哪里!你出来!我知道你在看着我!你出来!!”
秦义峰恍然醒悟,拉着齐临朝让他平稳。
齐临朝甩开秦义峰的胳膊,越喊越激动:“宗祈晖!你个胆小鬼!你有本事就当着我的面告诉我你不再爱我!有本事就……”
风声渐起,天阴灰起来带走了所有的色彩和光亮。
齐临朝却没有因此荒凉,他嘴里的愤恨骤然停下。
“他并没有说不爱我!他写了整整一页纸,什么都写了,就是没有写不爱我!”
齐临朝捂着心跳两眼通红。
“宗祈晖!!你够狠心!你够绝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没关系!你不出来!没关系!你现在最好不要出来!最好不要出来!!”
齐临朝挥舞着胳膊,秦义峰根本无法近身。
“你要我成全你!好!那我希望你也成全我!你不要出来!无论无何不要出来!”
齐临朝拔腿就跑,冲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
秦义峰愣在原地掏出手机,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操作。他紧张他担心,他面对罪恶滔天的罪犯都不曾有过此时的忐忑。
“嗖”
一个黑影从不起眼的角落飞出。
狂奔,拦车,消失不见。
秦义峰楞了许久,梗在胸口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心里也突然有种复杂的期许:
帮我把他带回来……或者……帮我把他带回来……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