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朔风戛然而止。
而庙内被洒扫在角落的残肢断臂,也突然瑟瑟缩缩的越来越少,像是被吸附进一张无底洞中。
数米之外,围绕着整个村子的树林,也呈现出了几不可察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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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这些人陆续下山的时候,病恹恹了几天的平平才好像活了过来。
这姑娘原本就寡言少语,现在几乎到了哑巴的程度,除了每时还是照点用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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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的尸体是在村子后头一棵槐树上被发现的,至于为什么要说是被发现,是因为这些村民在逼死这个姑娘又得知真像后,并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将那个悬尸给取下来好好安葬了。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看不见。
就像他们并非是行尸走肉被村外这层迷障困住不得出去一样,纵有所察觉,却依然隐忍,纵然桎梏解脱,却依旧处于惯性下的麻木。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杀了人。
尸身被吹了一夜,第二日早上才被岁岁她阿爹阿娘给捣腾的弄下来。
那袭翠绿衣裙上的污渍与干掉的血渍斑斑驳驳的印在上面,像是特意绣上去的新花色,随风而起,一荡一荡的像是挂在树上鲜艳的风筝。
那个被平平称作“英姨娘”的妇人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眼睛红肿眼袋低垂,在山上用铁锹挖坟坑的间隙蹲在旁边啃着黑色的馒头,没啃一会儿就又扑簌簌的流下泪来。
文叔更是憔悴了不少,他人原本便干瘦,现下更甚,两颊和下巴像是被削走了好几块骨头,成了一个干瘪的倒三角形。
“死了,都死啦……”他低声喃喃着。
风吹过远处扑簌簌人高的狼尾草,从这极茂盛的草中,突的钻出一个矮小的人来。
“文叔。”平平的嗓子有点沙哑。
跟着小姑娘不远处走来的,还有归寒、兴尧跟王青阳。
棺材很薄,真的可以算得上是几层薄板。
一绺粗布被围在岁岁的脖子上,恰好挡住她脖子上的勒痕。
“帮忙的。”兴尧看见文叔惊疑又有点畏缩的神情道。
“唔,啊?……哦,好好好。”文叔立时便站了起来,他冲兴尧笑了笑,表情极僵硬,看起来笑得很难看。
“文叔好。”王青阳在大人跟前倒乖巧起来。
归寒看了眼中年人和妇人,没有说话。
几个人忙活起来,文叔虽然看起来还是木讷的模样,但好歹还开始说起往事来了。
“我们家丫头老前啊,就老喜欢往老村长家找平丫头玩,平丫头娘做饭好吃,这丫头匪着呢,把家里的鸡崽子扒了毛烤着吃了,就不敢回家,在婉娘那住了一宿,可没把我们找的给急坏了。”
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兴尧和他聊的畅快,他便问兴尧道,“等会儿,小道长能不能给小女念一段悼词来?我们这大字不识的,就是想让……”
英姨娘又哭了起来,他便有点尴尬的笑了笑。
“可以。”兴尧还没说话,归寒已经答了。
小小的坟包垒起来时,已经到了下午。
坟包前搁了几只馒头,夫妻俩将家里的蜡烛也拿了过来摆在坟头,平平用红的紫的的野花做了只花冠,也摆在坟头。
她朝木碑郑重的跪下去,脊背弯成一条深深的弧,复又直起腰,手掌轻轻合上,仿佛在忏悔。
碧落黄泉,惟愿君安。
那些花在树影的斑驳下像是闪着粼光,就像岁岁真的戴了副花冠在头上似的。
兴尧并没有念悼词,而是将一片槐叶放于嘴边,轻轻的吹起了不知名的曲子。
幽幽的亡魂慢慢汇聚成一体,树影下一只漆黑的蝴蝶留恋似的停在平平的衣领上,又振动翅膀,绕着英姨娘和文叔飞了好几圈,扑棱了几下,彻底飞远了。
“悼亡曲。”归寒喃喃出声。
“什么悼亡曲?”王青阳不明所以。
“也可以算是……超度亡魂的曲子,”归寒缓缓道,“这姑娘寿数未尽而死,亡魂四处飘荡,就总会被有的小鬼盯上吃掉,悼亡曲可以超度亡魂,有助于它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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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下了山。
山下往西行个三四里路,就到了他们来时那个老爷爷指的村子。
好巧不巧,刚进村口,便又碰上那个赶牛车的大爷。
“小道长这……几位这……”老人家碰上兴尧和归寒,简直喜出望外,又看见他们旁边还有一对夫妇,两个半大的孩子,就更是惊奇。
“……说来话长。”兴尧见到老人也是一喜,呵呵笑道。
“这……”老爷爷将几个人引到他住的地方,边往下卸牛车边道,“我这地方也大,就我儿子和小老儿我两个人,后院里还余着两间房,男人睡大间的,女人睡小间的,凑活着能睡下。”
王青阳和归寒也帮忙将车上的草垛子齐整的摆在院子里。
“小伙子这力气好。”老爷爷笑吟吟的夸王青阳。
又转过脸,一脸八卦的对兴尧道,“小道长你们在那山上发现什么了?”
“哈?”兴尧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起,便只好又回了一句,“其实……说来话长。”
又问道,“你们村那庙里是不是有个叫陈华真的道长?”
“不是咱们村的,”老爷爷摇了摇头,“咱们这再朝西点,有个镇子,茶树镇,那镇上有个道观,华真道士是那老道士的徒弟,不过啊,这年轻人火气旺,这小道士也不知道在哪荡去了,反正呐,有好些时间没见到他啦。”
“那他消失前有没有跟谁说过他要去哪?”归寒问。
“没有呐……诶,不对,”老爷爷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突然一拍大腿,道,“那日我去道观里烧香,可不,刚巧碰上这小道士给他师父说是……撞上了什么大事,要在茶树镇里扬名立万呢。”
又徒自唠叨起来,“是八九不离十……这些年轻人啊,脑子里就总想着什么名利什么荣誉的,瞧瞧,这东西能当饭吃么?……人活着嘛,就是今天手上有一串铜板,我就买一只鸡炖了,那如果过些年还能多点银子,我就置办点家具,哪有那么多扬名立万的事。”
老人家说着,又哼哼的唱起了乡间小调。
临抬步走了却又想起什么事,拍着兴尧的胳膊悄声道,“你们上那山没碰上什么……邪门的事?”
兴尧还没说话,老人家又一副我懂得表情道,“老爷子我嘴严着呢,不碎嘴,你晚上跟小老儿聊一聊。”
“记得用过膳到小老儿房里来啊,”又大着声音嘱咐兴尧,“老爷子啥爱好没有,就是好听这点事。”
“什么事?”归寒疑惑的问兴尧。
“老爷子让我给他讲故事呢。”兴尧扶着额,一脸头疼的模样。
“讲睡前故事?”归寒脑子转了转,也一副明了道,“也是,人老了确实会睡眠不好,你到时候记得说话要慢一点儿。”
兴尧:“……”
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为这个“睡前故事”解释,还是要为归寒后头脑补出来的那一堆内容解释。
我的一世英名,兴尧心里暗暗叹道。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挑了一件志怪奇闻,却整整给老人家讲了三遍。
深深感受了番教书先生面对毛孩子的痛苦,兴尧回到房间时,已经很晚了。
房子里那张长一溜的大床其实是将三张木床凑到了一块儿,铺起来的,王青阳和文叔在靠墙那一边睡着,归寒并没有睡觉,而是一直在坐在床边的长凳上。
月亮刚好没有照到这个方向,所以归寒的整个身子便隐在黑漆漆的暗处。
兴尧刚进房间时没瞅见人,等到他都褪了外衫脱了鞋袜,一摸身边觉得不对劲,这才瞅见长凳上坐的归寒。
“归寒?”他压下心里窜上来的惊吓,试探的叫了一声,“……你一直没睡觉?”
“睡着和没睡没什么区别,”归寒抬起眸子,道,“我在想一些事情。”
兴尧心道我当然知道你在那想事情,但是你坐在那也不出声,怪吓人的。
但他沉默了许久,还是道,“在想什么?”
“在想……”归寒出声,“那时候狐婆跟我们说,老村长带着他们上山时,出去探路的时候不仅完好无损的从村子外围的迷障里出来,而且那些迷障在他回来后还突然莫名消失了。”
“但是他们进入村子一段时间后,这些迷障还有那些古怪的现象突然又出现了……”
“这是他们在没有彻底上山时,有东西在迷障里救了老村长,”兴尧道,“然后那东西让他们不要上山,但是当时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在想,救了老村长,又封印了山上恶鬼的,会是谁?”
“还有,老村长以向狐娘神像许愿的方式结识了恶鬼,但整个村子在迷障的笼罩下,其实并没有多少鬼的气息,为什么你的风魔盘头一回就指向了那儿?”
兴尧从怀里摸出那只废旧的风魔盘,“你怪它?”
归寒:“……”
这人的重点和他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
“你坐过来一点,”兴尧拍了拍床,“比那些坑害百姓奸商的心窝子还黑,连个影都瞧不见,小朋友坐在那,小心发霉。”
归寒:“……”
“过来啊。”
旁边响起王青阳和文叔呼吸打鼾的声音,夜里又这么静,两人又悄声说着话,这让兴尧突然想起比偷鸡摸狗更要刺激的事,一时间连刚要说出口的话都吞在了喉咙。
还别说,真的有种不安于室的错觉。
“你又在打什么浑主意?”
兴尧回过神,被他自己方才的这个想法给唬了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归寒:在想什么事?
兴尧:在想一些不可描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