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泼了……一点点,”归寒还在那儿取炉子里的炭火,道,“一不小心弄……喏,借了一身衣服,挺合你身的。”
“我谢谢你!”兴尧咬牙切齿,“他们……都去嫁狐娘了?”
整个院子里空旷得很。
“村后有一片树林,我们来的时候那四个抬花轿的轿夫说的雾溪就在那,”归寒将炭火都捣鼓到铁盆里了,站起身,他那身衣服也换了,反正合身了不少,他道,“我今天去探了一下路,那林子有点邪乎,嗯,还有平平给的香囊,是通过林子时用的。”
“过林子用的?”兴尧一顿。
归寒“嗯”了一声,“林子里脏东西不少,但大多都藏在雾溪下游。”
“狐娘也是要乘筏去雾溪下游。”兴尧道。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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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村的祭祀,一般先白日里由狐婆带着全体村民去他们村头的狐娘庙里头祭拜,上上三柱成年人半条手臂长的香,然后依次在供桌上摆好百家筹备的瓜果点心,而后,再由狐婆神神叨叨的念上一长串符文,众人才能跪下祭拜。
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白天做的。
而到了晚上戌时过后,众人都必须各自回到各自家中,在门前窗前撒上鸡血,搁上桃枝,由老村长亲自选四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抬轿撵嫁狐娘,必须得赶在午夜之前将狐娘抬上竹筏运到雾溪下游。
兴尧归寒他们赶到村后树林时,几个青年正受老村长的桃木洗礼。
老村长将桃树树枝沾着清水依次洒在几个穿着蓝褂的年轻人身上,又亲自将香囊系在他们腰间,平平整整的捋了捋每个人的衣角。
据说这样可以驱避邪祟。
“有香囊在,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老村长满是褶子的脸挤出一个笑,“胡利,谢全,你们俩年纪大点,多照顾照顾小时和亮平,记住了,安全回来。”
“老村长放心,”一个看着略憨态的年轻人咧着嘴笑,“上一回小雄哥他们不都安全回来了么,没有事的,您老就放心。”
老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全最重要,千万记住这话了。”
“老村长放心。”看起来最沉稳的一个人沉声回道。
是那个叫胡利的年轻人。
“那……”还有一个小伙子比较嗫嚅,挠了挠头问老村长,“那,村长您打算把咱们村那两个外乡人怎么处理啊?”
“这,”老村长顿了一下,琉璃镜下的眼睛闪烁了几下,道,“这个你们年轻人不用管,月亮太亮了……等过了今晚,这些打破我们生活的人迟早会被神收走的。”
“神会永远帮助我们渡过劫难。”
这些年轻人便都闭上眼睛在胸前比划着什么手势,嘴里默念,“求神收留,求神宽恕,万福。”
“搞得跟邪.教似的,”兴尧心里吐槽,又转过脸,见归寒一脸认真,便有心逗道,“哎小归寒,你相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神明?”
树林前几个人提着的灯笼昏昏灭灭。
归寒思索了好半晌,回他,“不信。”
又道,“但百姓大都敬仰神明,求官运亨通,求大富大贵……总之,人生本苦,唯有自渡。”
“果然是好兄弟,”兴尧便手搭在归寒肩膀上叼着树叶子道,“我也不信,哎,但是,也不要这么悲悯嘛,你知道你这是从哪个视角看待事情的?”
归寒问他,“哪个视角?”
兴尧嘴角翘了翘,“从旁观者的视角。”
归寒一瞬突然觉得,兴尧说的这句话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但是又实在想不起来为什么熟悉。
临近午夜,月亮像银盘一样挂在天上。
老村长给几个年轻人嘱咐完,被平平搀扶着向村子里走去。
树林里的地不平整,几人抬着红亮亮的轿撵走在小路上。
“哎,胡利哥,我给咱讲个笑话呗?”走在后头个头较矮的年轻人到底有点怕,想壮壮胆子。
“讲啥笑话?讲呗,哥允了!”前头叫胡利的高壮青年笑着道。
他声音粗矿有力,血气方刚的。
看起来阳气还不错,起码在这种地方。
“哎,小时哥,全哥,那我可讲了啊?”年轻人依着胡利的话又溜了一嘴。
几个比他大的青年便都笑着骂,“原亮平你是不是找人揍啊嗯?”
“吃熊心豹子胆了,来,比划比划!”
“就说你小子,嘴皮子要说啥快麻溜点说!”
年轻人瘪了瘪嘴开口道,“就是……说完了全哥你不要打我啊。”
谢全哼哧了下,“不打你,麻溜说!”
“……菩提村里有个菩提庙,菩提庙里有个和尚叫菩提和尚,那我问你们,为什么这个和尚要叫菩提和尚?”
“为啥?”
“因为他是和尚啊。”
“讲了个屁的笑话!”有人“呸”了一声。
但好在刚才那种紧张的气氛终于被搅开了,几个青年嘻嘻笑成一片。
兴尧拿胳膊肘戳了戳归寒,“想不想听笑话?”
“正事。”归寒道。
“先听我说完呗,”兴尧手里的铜钱打转抛开又返回至手指间,嘻嘻道,“我们离他们远,就这样跟着没关系,哎,我讲完保准你会笑。”
归寒终于道,“你讲。”
兴尧便笑了笑,兴致颇高的开口,“从前有一个单身汉,岁数很大了还没有结婚,然后单身汉就去找一个算命先生给他算命,算命先生沉思良久给单身汉说,‘你这人前半生注定没媳妇’。”
他顿住不说了,归寒便问,“那后半生呢?”
“后半生你会慢慢习惯的。”
归寒嘴角抽搐了下,就差掀眼皮翻个死鱼眼给兴尧,兴尧一直盯着归寒的脸,说罢眼睁睁看着归寒的脸由疑惑到抽搐,他心里的恶趣味发酵似的越涨越高,闷声笑了起来。
差点没被憋死。
这时他们已经跟着前头那四人走了许久,林子里的祟物都是些小东西,不足以真正伤害到活人,恶狼似的围在他们周身三四米外。
“雾溪!雾溪就在前头!”有一人喊道。
不同时间不同的人,相似的话语在这一刹蓦然重合。
细细的水流声终于隐隐能让众人听得到,没有雀鸟,连只乌鸦都没有,从远及近,就只能听到连续不断“窣窣”的水声。
他们这一路跟过来,也没有什么异常。
轿撵平安到了雾溪边。
“走,把狐娘抬到筏上去。”
回头却见他身边的原亮平还在那愣着,便自顾和另一个人抬手就去揭花轿的帘子。
“走啊!愣着干嘛!”
狐娘已经被三人三两下拖了出来,红嫁衣整整的穿在身上,她盖头下的脸被一层红纱遮着,脖子歪斜的扭向一边。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原亮平突然魔怔似的开口,“……婴儿的啼哭声……”
“原亮平!”胡小时叫道,“我们都没有听到有什么哭声,你不要胡说话啊。”
“真的,”原亮平道,“真的……有小孩在叫,就是那,雾溪下头,就是那!”
他手指着雾溪下头。
雾溪下游其实有一个小小的山洞口,几人提着灯笼的光也就只能照亮他们周身,所以只听见溪水流动的声音,再朝雾溪下一点了便黑团团的一片。
真是闹了鬼了,临办完事了闹鬼。
原亮平这样来一出,其余人心里也都七上八下起来,“先办了差事再说。”还是胡利先开口道。
“真的有小孩在叫……”
稍微一丁点响动都能惊出一个霹雳来。
“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见,”带头的谢全也沉声起来,“哎,老村长不是给了香囊么,给他嗅嗅。”
拿香囊搁在原亮平鼻子下压着,胡利见状,先从溪里舀了一捧水迎头泼在他脸上。
“乎~”原亮平这才如梦初醒似的长呼出一口气,“干啥呢?”
其余三人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没什么,你小子刚才一直叫着有小孩哭,意志不行,被脏东西给粘上了。”谢全道。
“有小孩哭?”原亮平挠了挠头。
“不说了,”胡利催促,“正事要紧,先把狐娘给嫁了要紧。”
时候不早了。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有小孩哭?”兴尧问归寒道。
“没有,”归寒压低了声,“哭声只是给原亮平一个人听的,还有,”他道,“夜猫子、黄鼠狼、猫,这些动物的哭声其实跟婴儿的啼哭声很相似。”
前头四人已经开始捣鼓起来了,照惯例,狐娘的手脚嘴巴都被封住,吃过蒙汗药,身体软乎乎的任由几个人推上木筏。
搅了搅水,木筏很快顺溪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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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映得雾溪的水泛了一层光鳞,可越到下游,溪水上却渐渐浮上黑蒙蒙的一层雾,直通到两边山丘,到了下游洞口时,兀的泛起一股恶寒腐臭的味道来。
像是恶鬼的味道。
“你要干什么?”归寒抓着兴尧手臂道。
“进洞啊,”兴尧绾起裤脚,上面放着狐娘的那只木筏撞到了洞口,发出“砰”的一声,“把它拉过来,不然咱们蛙泳游过去?”
他回头看着归寒不怀好意的笑,“要不然……咱们两个一块儿游过去也不是不行?”
“算了。”归寒瞥兴尧。
木筏幽幽的磕着洞口好几下,兴尧和归寒淌了水过去,将筏拉到了旁边。
腿脚进入凉水的一瞬,冰冷的寒意乍然贴紧皮肤,惊的人一哆嗦。
两人又七手八脚的将狐娘拉到旁边岸上。
这姑娘身形单薄,唯有个子高点,从那日他们在狐婆家闹得那一出之后,也不知道她后来到底疯也没有疯。
但大抵之后并没有好过。
“她死了。”兴尧拉过狐娘的手腕把了把脉。
的确,她的身体寒得要命。